帐外的天色昏暗下来。贵族们带着酒意,相继告辞离去。那奴岩也站起身来,眼角余光却落到容心芷身上,略带着一丝上位者的颐使之气道:“你,给本王子把这几坛子酒送到王帐去。”容心芷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可同一时刻,便察觉到自己的失策,赶紧垂头,低声应道:“奴婢遵命。”带着一丝窃笑,那奴岩离座,朝醉意醺醺的那奴奔拱手道:“王叔,小侄告辞。”“去吧去吧。”那奴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甚至没有过问一句——在他看来,像容心芷这样的“奴婢”,根本不值一提。就这样,容心芷面上冷静,内心惴惴地跟在那奴岩身后,走出了王帐,一径向东而去。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奴岩并没有回王帐,而是将她带进一座小小的院落里。在整个睿格,院落这种建筑是非常罕见的,如眼前这般布局雅致,颇有中原风格的院落,更是少见。直到进了内院厢房,那奴岩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凛凛地看着身后那个沉默的女子,头部微微往旁侧一偏:“搁那儿吧。”容心芷移步至壁侧,放下手中的酒壶,转过身来时,却惊见那奴岩不知何处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到她后面,此时离她的鼻尖,不及一寸。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由向后退出一大步,不想后背陡然撞在板壁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面前的男子却一手捏着下巴,很恶趣味地看着她,就像在观察一只落入笼子的小猫。容心芷眼底闪过丝恼怒,藏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握住袖中短剑的剑柄,暗暗思忖道,只要他敢再靠近一分,便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刺过去!那奴岩却只是站着,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狭长双眼微微眯起。深吸一口气,容心芷收起自己那份刚傲,力作谦卑地道:“王子若无吩咐,奴婢告退。”“琪雅?”不想那奴岩却冷不防地吐出两个字来,把个容心芷惊在当场,动弹不得,那句“你怎么知道是我?”差点脱口而出,好容易才被她强压下去。可是她这一瞬的怔愣,已经将那奴岩心中最后那丝疑虑彻底打消。“哈哈,”他仰着头,再次发出那种爽朗的笑声,“果然是你。”容心芷脸上不由浮出丝红潮,生出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感,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实在是无比尴尬。正迟疑间,一只手忽然凌空伸来,抬起她的下巴,那奴岩“不规矩”的大拇指,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上,细细地摩挲着,皱眉道:“你脸上涂的这是什么?实在难看得紧。”“唰——”剑光一闪,男子健壮的胳膊上,已经多出道深深的血口。那奴岩愣住。而趁这会儿功夫,容心芷已经侧身夺门而出,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着实是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也着实是印象深刻的会面。尤其对那奴岩而言。他是个爽直的草原男子,对于中原人那些弯弯拐拐,向来是不通透的,以送酒为名把她引到这里,已是他“才智”的极限。他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奴奔的王帐里,甘心做一个微贱的奴婢,是缺银子花?还是别的?而容心芷激烈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却反而,激发出他更强烈的好奇心,以及那股该死的征服欲望。这大概,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男子,最大的不同吧,前者热情而直接,后者含蓄而内敛。而容心芷,无疑是将他当作中原男子来对待,以为吓一吓,他自己就会退避三舍,却不知那奴岩此人,是极富挑战精神的,她若不如此,他或许还就丢开手不提了,她越是如此,反倒教他更加地想靠近她。容心芷走得很快,心却跳得比脚步更快。她这一生,见过的男人确实不少,优秀杰出如燕煌曦与纳兰照羽者,皆不能给她如此强大的压力,或者说是,杀伤力。难道那个男人,是她天生的克星?不!用力地摇摇头,容心芷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重职大任在肩,不能再出任何状况!穿过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帐篷,她回到了左鹰王的王帐,埋着头进了帐门,一头扎进自己的小格间,方呼出憋在胸中的那口闷气。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希望在任务完成以前,那个男人再不要出现。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倒是安宁,上天似乎遂了她的心愿,除了仍要完成份内的杂务之外,她成功地潜伏下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唯一遗憾的是,关于天仙洞的调查,仍然没有任何进展。她仔细观察过,那奴奔几乎每过三五日,就会在夜间离开王帐,去向不明。是继续潜伏等待,还是主动出击?容心芷陷入两难之中。这日晚间,容心芷做完厨房的杂活儿回到小格间里,但见铺在地上的皮毡上,不知何时,竟放了一套近卫软甲,心内一动,遂俯下身子将软甲翻开,一张薄薄的纸笺露出来,上面写了一行小字:今夜子时,行动。一丝了然从眼底划过,声色不动地收起软甲,容心芷合眸在壁边坐下,靠着板壁,开始闭目养神。子时。天空像墨一般地黑,朔风呼呼地刮着,气温低得几乎凝水成冰。裹着厚厚的裘袍,那奴奔在一众近卫的簇拥下,离开了王帐,坐上马匹,直往东边儿而去。混在近卫堆中的容心芷,眼中闪烨着兴奋的光。只要成功地潜入天仙洞,她便能探知那奴奔的秘密,立下不世之功,这样,自己也能尽早离开仓颉,返回大燕了。大燕,想着那片熟悉的土地,她的眸底,不由浮起丝晶润,一股毫无来由的强烈思念,忽然盘踞于心头,久久难以消散。天仙洞已近在眼前。随着那奴奔一个无声的手势,队伍放慢了速度,像一团黑色的气体,慢慢朝洞口靠近。在洞口处,那奴奔翻身下马,再次打了个手势,即有八名近卫上前,随他一起进了洞,而其余的,皆留在原地待命。洞中一片黑暗,壁上却有点点荧光闪烁,使得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既阴森又诡谲,容心芷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慢慢看清了洞中的情形,但见前方两个黑黝黝的大洞,旁边又有若干个小洞,地形极为复杂难辨,心中不由有些叫苦不迭——即使自己探得消息,若想只身退出,恐怕也很困难,唯今之计,只有牢牢跟定那奴奔,方是上策。带着这八名近卫,那奴奔一路弯弯绕绕,行进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在一个狭窄的洞口前停下脚步,挥手命众人退开,自己朝着洞口站立,轻轻拍了两下手掌。一股冷风从洞中吹出,搀着刺骨的寒意,容心芷不由激灵灵一颤,再看那奴奔时,却见他身形笔直如松,竟透出股与素常大不相同的凝重来。“可都安排好了?”一个沉钝的声音幽幽传出,如魔音穿耳,带着种慑人心魂的压迫感。“已经安排好,只待时机成熟,立即行动。”“在此之前,必须除去那奴岩。”“那奴岩手下有一支近五万人的豹韬军,倘若杀了那奴岩……”“那奴雷手中,不是有王杖吗?”“先生的意思是——?”“是拱卫那奴雷的虎韬卫战斗力强,还是那奴岩的豹韬卫战斗力更强?”“自然是虎韬卫。”“……”黑洞中一阵沉默。而那奴奔这头蠢驴,在短暂的茫然后,也很快回过神来,眼中喜色不尽,一时忘形,竟手舞足蹈:“我明白了!”“……”黑洞中仍旧一阵沉默。虎韬卫?豹韬卫?容心芷的目光一阵闪动——难道里面那个神秘人,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至此处,她的后背不由生出丝寒意,脑海里瞬间闪过那男子阳光般的面容——她虽然不喜欢他靠近自己,却不妨碍她脑海里清晰的认知——那是个性情真挚的男子,若论明枪执杖热血-拼杀,他定然是个好手,若论阴谋算计,只怕他——猛力摇摇头,容心芷眼中不由闪出丝自嘲——自己尚有一团毛乱事,反倒替他人白操心!身边的动静将她的思绪拉回,却是那奴奔已经退了出来,领着一众人等原路折回,容心芷强压住想回头去看的冲动,默不作声地混在众人中间,她很清楚,倘若自己此时有任何闪失,都会被里面那个神秘人物察觉,而玄方苦心安排的一切,也会付诸东流。她失手被擒不要紧,要是破坏皇上整个作战计划,她将罪不可恕。又是一个时辰后,所有人等退出了天仙洞,夜色还是浓黑一片,呼出的气体结成细细的冰晶,沾在每个人的眉毛上。回到王帐时,天色微微泛亮,容心芷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找了个僻静处,脱下软甲,将其藏起,只穿了婢女的衣衫,悄悄溜进小格间睡下。接下来的几天,那奴奔很神奇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容心芷心中的不安却愈见加大,嗅着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郁的阴谋气息,她静默地呆在自己的小格间里,却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要坐视一切发生吗?她在心中问自己,却迟迟得不到答案。本来,这事纯系仓颉内务,轮不着她一个“细作”来过问,不管是那奴奔杀了那奴岩,还是那奴岩杀了那奴奔,甚至他们一齐死了,也于她无甚妨害,甚至,如果仓颉就此陷入内乱,则更好,或许她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坐享其成。如此胡思乱想着,日子又过去了数天。惊变,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到来。那天晚上,几乎整个王帐的人都出动了,仓颉王地灯火通明,无数腰悬长刀的仓颉士兵跑来跑去,砍杀的声音响彻云霄。容心芷一个人隐身于格间里,两手紧紧地摁着板壁,耳听外面的人声鼎沸,久久地屏住呼吸。“嚓——嚓嚓——”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靠倒在板壁上,震得整个王帐一阵颤动。容心芷心内一紧——这个时候,有谁会来这儿?要不要出去瞧瞧?片刻的犹豫后,她自袖中拔出短剑,侧身贴着板壁,慢慢地出了小格间,朝声音的来源处摸去。转过两道门之后,一双男子的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脑门,只是一刹那,容心芷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迅速作出决定——不掺和这事,立即离开。然而,她已经没有了离开的机会,因为一阵紧一阵的脚步声,正从帐外而来,夹杂着几名仓颉军官兴奋的话音:“他一定是跑这儿来了!”是他吗?一个念头从容心芷脑海里划过。鬼使神差一般,她竟然朝那个人倒卧的地方走去。她看到了他。浑身鲜血地倚在板壁之上,胸前还插着两支箭,嘴唇紧紧地抿着,仍自带着丝天生的枭傲。容心芷不禁摇了摇头,脑海里刹那闪过他被抓住后的情景——是被那奴奔一刀斩杀,还是枉死在乱军之中?一丝该死的悲悯,竟然活灵活现地钻出来,像小蛇般在她的心中游来蹿去。这样的男人,应该死在战场上!心里有个声音,如斯说。短暂的犹豫后,她走过去,弯腰将他驮起,迅疾朝仓库的方向走去——那里堆存着许多的杂物,足以隐藏他们两个人,必要的时候,她可以纵火引燃物资,然后带着他逃生。那奴岩,能不能逃出升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