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实到底如何,却也难说。”见燕煌曦微有不悦之色,殷玉瑶转而言道,“我瞧心芷也不是个随意更弦易张之人,尤其是对待情感之事。”燕煌曦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对于世间女子的心思,他实是极少去琢磨的,一则本身事多,二则,除了眼前这一个,他也几乎不将其他女人放在心上,对容心芷的关注,已算例外。“那奴奔初即王位,仓颉国内必有一番动荡,我们大可趁此机会,先解决福陵郡之事。”殷玉瑶话锋一转。“这倒是,”燕煌曦微微点头,眸中隐有笑意,“瑶儿的心胸气度,如今愈发地开阔了。”殷玉瑶却摇摇头:“前日葛新所议三弊,想来皇上定然还记得,若想使得四邻宾服,边境安宁,这内忧却不能不顾……也不知道,葛新在集贤馆,教得如何?”“要不,咱们去瞅瞅?”说到葛新,燕煌曦也不由来了兴致。“瞧瞧也好。”殷玉瑶点点头——要想根除三弊,可谓是千头万绪,单靠燕煌曦一人,或者单靠他们两人,甚至朝中一应文武官员加起来,也是不够的,朝廷必须延揽更多的人才,方能实现燕煌曦心中那个庞大的治国构想。太平盛世。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从燕云湖上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共同的梦想,由模糊渐至清晰,无论是携旨至西南军大营,号令起兵,还是前往流枫请求和亲,抑或是后来灭黎亡昶,甚至是后来联合流枫、金淮、陈国,共伐云霄山,看似不相关,其实,都只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治。外服四邦,内安天下。这才是燕煌曦真正想要的。而她,不过是在相见的最初,便看清了他的那颗心,从此之后誓死追随,虽九死而不悔。帝执天下,后为温辅,相得益彰,万世称颂。对于这样的格局,她显然是安之若素的,只是,只是世事总难尽遂人意罢了。集贤馆。这是一座坐落于浩京北郊的建筑。馆外种着丛丛修竹,并不显眼的门坊上,悬着燕煌曦的亲笔题书:集贤馆。这里原是进士们初及第后,继续修习、撰写文章之地,如今却成了新登科士子研习经典的所在。燕煌曦与殷玉瑶皆是一身常服,并未大排銮驾,像寻常人一般随兴而来,还未进内院,便听得里边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声:“若大开经商之风气,若民间人人皆重利,必然败坏仁义道德,民尚利,必不肯安于本业,徒增忧扰……”“夏济兄此言差矣!自古以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君子固穷虽是美德,但若将天下人都当成君子,那却是痴人说梦!世间熙攘,皆为利来,此乃事实,夏济兄难道可以否认吗?”“我还是坚持,治国应以仁德教化为先,使民安其位,乐其业……”“倘若民不富足,上不足事父母,下不足以育子女,如何安其位乐其业?”“……好利必然疏德,轻义必然不仁,岂不闻‘慈不带兵,义不行贾’?况经商一途,自来为我读书人所不耻……”燕煌曦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着。殷玉瑶也停下了脚步。从此番对话里可以听出,定然是士子们对葛新“大倡经济”一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自大燕建国以来,除太祖高宗重军功轻文治外,第三代君王便开始文武并修,所以燕国繁盛,然而由于皇室内部分支太多,故而纷争不断,也曾出现蕃王之乱、地方武装势力割据等情形,直到燕煜翔,方才以极其铁腕的中央集权方式,将地方上的军政、财政、民政统一至皇帝一人手中,外设丞相、六部、御史台、还有枢密院,使得这个庞大的国家按照有理有序的方式开始动作。然燕煜翔一生功绩,却终是败在后宫之乱上,虽不足为外人道,史书亦无记载,但燕煌曦自己却是清楚的。十年之前韩贵妃、九州侯二人作乱,扶燕煌暄为帝,国政陷入一片混乱,虽然只有短短半年,但带来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再则燕煌曦登基之后,政局依然非常不稳定,边患、民变、税苛、天灾……可谓是焦头烂额,他自己亦非从小接受储君教育,才接手这个庞大的国家时,未免显得稚嫩,若非铁黎与洪宇二人,以及朝中能臣倾力辅佐,只怕难有今日之局面。后来又有了殷玉瑶,她之才干,较之燕煌曦并不逊色,而更显公允,识人、用人、以温和谦冲御下,以仁德慈心治政,该宽时宽,该猛时猛,显出一种浑和自然之风,大有包容天下之姿态,即使是燕煌曦,面对她的才能,也常常暗自惊心。此际,两人在窗外立定,不由对望向彼此。是重利提倡经济,还是重义提倡仁德,这的确是个极大的问题。殷玉瑶竖起两根手指。燕煌曦心内一动,已然有了主意。举步走到门边,燕煌曦抬手,叩响紧闭的门扇。室内的争吵声停止了。“吱呀”一声,门扇打开,却是葛新,看到屋外的两人,不由一怔,正待曲膝跪下,却被燕煌曦伸手止住:“师者为大,卿不必如此。”葛新很快收起惊色,侧身退到一旁,恭迎燕煌曦与殷玉瑶入内。“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士子们站到座位边跪下,齐齐冲着帝后拜倒。“爱卿们平身。”燕煌曦脸上难得带着亲和的笑意,“适才朕在外边,听得这里热闹非凡,大家有什么想说的,继续畅所欲言吧。”皇帝虽开了尊口,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又怕言语上犯了禁忌,招致飞来横祸——虽说言者无罪,但若因清议得罪圣驾,误了将来仕途,却也不是这帮读书人愿意的,毕竟,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浩京,其根本用意,是想谋个出身。燕煌曦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游走一圈,心下明白了两三分,遂言道:“众位爱卿将来都是要进朝廷做官的,难道到了大殿之上,也是这般畏首畏尾吗?既如此,不若回家躬事耕织,何苦读这圣贤之书?既读圣贤之书,便该为国为民效力方是正道,如何却因一己福祸,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他这一番话,说得众士子大为汗颜,当下便有一白袍青年出列奏道:“皇上所言甚是,学生受教,适才……葛讲学提出经济利民一事,士子们各持己见,故而争论……”燕煌曦脸上再次绽出微笑:“未知争论之结果如何?”“相持难下。”“嗯,”燕煌曦点头,“那么,倡利者,请站左边,倡义者,请站右边。”士子们衣衫拂动,很快分为两列,殷玉瑶凝眸望去,却见倡利者竟只有三人,而大部分士子,皆在倡义之列,再有一人,不居任何一派,坦坦然立于正中。燕煌曦的目光转了转,最后落到正中那人身上:“尔乃何人?”“学生是辛州郡怀德县人氏,姓魁,名似道。”“魁?这姓倒是少见,你为何单单站在中间?”魁似道抬头,看了燕煌曦一眼,方拱手道:“未知皇上,可容学生实禀否?”“这个自然。”燕煌曦颔首。“未知皇上,可否不见罪于学生?”这人——要求倒是忒多,燕煌曦不由略挑了挑眉,旁边殷玉瑶伸过手来,轻轻将他摁住。“朕,从不以言罪人。”“如此,学生敢大胆言矣,方今天下,民生困苦,皇上欲兴教化,而迟迟难落到实处,皆因民不富足,不富足,故轻诗书,若使民知礼仪,必须先殷其家,故倡利乃是首要。”燕煌曦轻轻点头,嘉许道:“继续说。”“然大燕贫瘠已久,只能先让一部分有能力经营实业者先富足起来,才可带动其余大众改善其自身之处境,但又不能使民过富,须得以一定的税赋之策约之,放还部分利益返之民众。”这论调倒是新奇,且不说燕煌曦之前闻所未闻,便是旁边的葛新,也不由暗吃了一惊!先富论!税衡论!这却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有如斯大胆的想法与主张?燕煌曦的大脑开始急速运转起来,他本是个聪颖至极之人,开始听着觉得难以接受,不过消化起来却也极快。“魁似道?”他抬头,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学生在。”“以你之言,现下之国策,应当倡利了?”“非也,”魁似道侃侃答道,“必须——义利并重。”“如何并重法?”“先以国家扶助有才能之人大兴实业,竖立相应之典范,使民为效,同时以相应的法律条例,约束商人的行为,使之不能恃富生事,恃富为骄,简言之,民虽富,却必以国为先,民即富,须以民为念,要让商人们懂得,他们能富,虽是己之力,也是国之功,如之,致富者必不敢忘圣上之恩德,也愿心存善念,扶助其他的人,使整个燕国走向繁荣富足。”久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燕煌曦沉默无言。整个室内也沉默无言。魁似道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略带三分激动地看着上面这位威严的帝王。其实这番话,他藏在心中已有数年之久——他虽长于偏僻之地,却熟读经史子集,对于时弊民政,又看得无比清晰,身怀报国之志的他,一直沉心研究,如何才能真正行之有效地“经世济民”,最后得出这样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新奇理论,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的支持与认可。诚然,这在一直倡导“礼义仁孝”的大燕国,他这番论调,听起来确实是惊世骇俗的,一旦实施起来,引起的变动实难想象,即使是他本人,也无把握,能够将其贯彻到底。今日,能让他当着这位大燕国最高当权者,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已是无比开怀了——至少,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听到了他的声音,至少,这世界上,有人理解了他的“怪僻”。葛新也震撼地看着他这位学生,万没料到自己的“倡利”之说,居然能引出来这么一篇“典故”,后生可畏,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