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化淳竟然刑囚了单陇义?还上折请求治其死罪?”看到手中的奏折,葛新也是一惊——他才离开多久,福陵郡竟然又生变故?是单陇义做得过了火,还是向化淳有意向皇帝示威?向化淳,原福陵郡长史,自葛新回京后,升任郡守一职,单陇义则以文案之名,留在郡中,一则是为了牵制郡中大小官员,二则为朝廷耳目,不想此二人之间竟然矛盾激化至此。倘向化淳以郡守之权,对单陇义下手,朝廷的确难以干涉。殿中一时沉寂。怎么办?燕煌曦和葛新的脑袋上,同时升起两个问号。“皇上,若不然,微臣回福陵郡一趟?”葛新试探着开口。“没用的。”燕煌曦摇摇头,脸上浮起丝疲倦之色,“不定你人还没到郡府,单陇义已经死在他们手中了。”葛新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却也不得不承认,燕煌曦所言有理,他在福陵郡呆了数年,深知那起人的狠辣,即使他在时,他们也只是表面上收敛,内地里阴狠,无论对待百姓,还是对待下面的官员,所以福陵乃至沿边数郡的吏治,才会昏渎难纠。“砰——”燕煌曦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朕,朕真恨不得立即杀了他们……”“皇上!”葛新吓了一大跳,赶紧劝阻道,“这事万不能急,向化淳不过只是虾兵蟹将,大鱼还潜伏在水里,皇上若单为一个单陇义出手,此前所作之种种努力,必然付诸流水……”“朕明白……”燕煌曦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强抑着心中的痛苦——凡为君者,必有取舍,尤其是大事当前,不可有丝毫犹豫,否则必然坏事。“你且……退下吧。”摆摆手,燕煌曦有些吃力地道。再看了这位帝王一眼,葛新方才躬身施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他知道他痛苦什么。人才难得。似单陇义那般清正耿介,胸怀抱负,却又确有才华的年轻人,的确不可多得。皇帝疼惜,他又何尝不疼惜?他教过他忍耐,可他毕竟太年轻,血性一上涌,估计容不得悛恶,只凭一时之气,一己之力,便想与整个强大的福陵郡旧官集团抗衡,不是自取灭亡,又是什么?立在檐下,葛新仰头看着头顶青湛湛的天空,不由一声轻叹。世事难为。国事难为。从古至今,此理亘古不变。君子有点化世人之心,而世人未必领情。圣人有经世济民之念,然——“葛大人。”一声轻唤忽然传来。葛新一怔,继而转身,看向那一身凤袍的女子,曲身下拜:“皇后娘娘。”殷玉瑶立定,探头朝殿门的方向看了看:“皇上可在?”“在。”“那葛大人——”“今日议政已毕,微臣正要离去。”“哦,”瞅了瞅他依然平静的面色,殷玉瑶微微一笑,“大人请自便。”言罢,绕过葛新往明泰殿而去。“娘娘——”葛新却低声唤住了她。“葛大人可是有话要说?”殷玉瑶收住步子,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葛新的心中挣扎得很厉害——要告诉她吗?要将福陵郡之事,单陇义之事告诉她吗?她会有法子解决吗?无论如何,单陇义是她派到福陵郡去的,倘若单陇义死在福陵,只怕她将来知晓,良心上未必能安,可若此际告诉她,会不会给皇上凭添懊恼——毕竟他们君臣已然决定,弃单陇义以保大局。葛新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没有人能看得见,此刻他的心中起伏着怎样的狂风巨浪——一方面,是整个郡府,乃至天下的安危,另一方面,乃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倘若单陇义是个庸常之人,也还罢了,偏偏——他要不要因自己的一念之仁,替单陇义谋得一线生机呢?而这看似有,其实仍无的“一线生机”,又到底会不会出现呢?“葛大人?”见他久久不语,殷玉瑶不由再次出声唤道。“微臣……告退。”经过强烈的心理挣扎之后,葛新……还是选择了隐瞒,尽管,这让他的良心非常非常地不安,甚至隐隐生出种是自己拿刀杀了单陇义的感觉。其实,他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因为在这座浩京城里,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福陵郡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汹涌着多么残酷的斗争,以他的心机智略,应付起来尚且吃力,更何况单陇义那样的年轻人。血气之勇,他有;精湛的武艺,他有;出色的才华,他也有。可是他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殷玉瑶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流溢的,奇怪的气息,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是悲哀吗?是苍凉吗?还是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呢?怀着种种的疑惑,她沿着长廊走进了明泰殿。燕煌曦正端坐在御案后批理奏折,神情专注之至。看到他,殷玉瑶的心稍稍安定。她走了过去,在案前立定。听到动静,燕煌曦抬头,对上她澄静的眸子。殷玉瑶依稀生出丝恍惚,仿佛回到数年以前,她离开乾元大殿后,再次折回,看到那个软弱的男人。那个时候,他的表现,也是这般地镇定,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可接下来捅出的一刀,却足以让她鲜血淋漓五脏俱碎。这种感觉……很不好。“煌曦?”她不由微微偏着头,喊了一声。“嗯?”燕煌曦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忽闪。殷玉瑶的眉心微微一跳,视线继而落到案上的奏折上,缓缓探出手。却在半空被燕煌曦握住。“我累了。”他说,“瑶儿,陪我出去走走,可好?”殷玉瑶心中的困惑更深了。却什么都没说,温顺地从了他的意,只是走出殿门的刹那,再次回头朝御案看了一眼。……凤仪宫。殷玉瑶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平生第一次,她生出种想要培植自己势力的愿望。独立于燕煌曦之外的力量。当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浮出的刹那,连她自己都不由惊吓了一跳——长期以来养成的信任感,让她从不曾怀疑他的爱。他是爱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不代表,他们对人处事的方式,会完全一致。燕煌曦有时为了大局舍弃“微末”的做法,到现在仍然是她难以接受和认同的,虽然她也明白,身为一个帝王很多时候必须如此,但明白是一回事,而真实遇到并接受,那是另一回事。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正如当初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无法任由一个像殷玉恒那样的小孩子流落市井,自入主东宫之后,她更无法漠视人间疾苦,将他人的生死视作无谓。是妇人之仁吗?可若非她的妇人之仁,又焉有今日的大燕帝王?从单纯的初衷而言,她只不过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好好地活着,如此简单罢了。作为一个创业之君,凶残霸气独裁专制乃是必须的;可作为一个守成之主,仁心,却是不可或缺的。徘徊无计的殷玉瑶,去了集贤馆。只带着大宫女佩玟。这一次她听到的,是朗朗读书之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默然地站在院中的大梧桐树下,她止住欲前往通报的佩玟,静静地聆听着。天下,大同。那样的世界,那样的景象,真会出现吗?还是,仅仅只是文人们,长期幻想出来的情景呢?这世间之事,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这世间之人,到底是可救,还是不可救?这个二十六岁,尚算年轻的女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的生命,诞生于邪恶,然而自她有自主意识开始,就热切地向往着光明。是燕云湖纯美的风光,孕育了她的灵性;是殷腾涣夫妻高尚的品格,启迪了她的良知;是莲香村村民们淳朴的音容笑貌,丰满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可是,这世间却又有着那么多的邪恶——北宫弦、韩仪、燕煌暄、黎长均、许紫苓、黎长均……这世间却也有着那么多的善良——落宏天、纳兰照羽、燕煌晔、殷玉恒、容心芷、赫连毓婷、葛新……这世间也有着那么些在善恶之间徘徊难决的灵魂——常笙、花无颜、韩之越,甚至包括她最爱的男子,燕煌曦……是非善恶,真的就那么分明吗?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究竟什么才是善?什么才是恶?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呢?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纠葛之中。直到收回思绪,她方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她抬头,对上他沉淀的眸。无有君臣之念,无有男女之别,无有尊卑之分,这一瞬间,仅仅只是两个灵魂,最为坦诚的凝视。“单陇义……”终是葛新先开了口,嗓音里仍是隐着几分压抑。“他怎么了?”殷玉瑶目光微微一颤。“被囚于福陵郡府衙大牢,恐有性命之虞。”殷玉瑶瞪大了双眼,心中一阵突突乱跳。葛新定定地看着她——对于这个女人,他是欣赏且敬重的,但是她仁善有余,权谋不足,而他,要给她上最为沉重的一课。作为一国的皇后,仁善便已足够,可倘若……“皇上知道?”殷玉瑶的嗓音有些飘忽。葛新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那他——打算怎么做?”殷玉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逃避听到葛新的回答,可她还是听到了。“弃棋。”她涩然地笑了。或许在那个男人眼里,这天下每一个人,都只是他手中的棋,甚至包括——她,以及孩子们。在帝王的眼里,或许人命,永远是最不值得关注的。可在她心里不是——这世间,还有比人命,比人心更宝贵的吗?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距。他为了保全自己,保全这个国家,能够牺牲的,不仅仅是他人的性命,甚至包括他自己。而她却永远无法漠视这一切发生,也许是因为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孕育一个生命,是多么多么地艰难。她不会忘记,小承瑶出生的那一日,她是如何在阎王门外徘徊悠转。他的果决,救了她们两条性命。可同样也因为他的果决,能够活活葬送成千上万条性命。单陇义,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