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泰殿外。殷玉瑶久久地伫立着。要进去吗?心中有个声音低低地问。前所未有的犹豫,像盘结的蛛网般,缠住了她的脚步。即使在他们俩之间隔阂最深之时,她却没有此刻这般,进退维谷的感觉。她几乎能想见,他冰冷的拒绝与目光。也几乎能想见,他能列举出的,那些教她无可辩驳的理由。可是,既然她知道单陇义身陷险境,便做不到置之不理——因为这件事是她发起的,单陇义是受了她的嘱托,才不惧艰难前往福陵郡,不管他做了什么,对还是错,有一点她却是清楚的,那个青年男子,的确怀着满腔抱国之至诚,的确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这样的人,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其因自己的失误死去,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于心难安。她要救他!一个鲜明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即使尽了努力,仍然无法将他救出,她至少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一股莫大的勇气在心中升起,殷玉瑶推开了殿门。出乎她意料,燕煌曦既没有批奏折,也没有做别的,而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已经残落的树木,仿佛正等着她的到来。她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你说,这院中的树木,如何才能挺得过严寒的冬天,等到春日的到来呢?”男子忽然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殷玉瑶一怔,想了想,道:“自然是积蓄力量。”“如何积蓄力量?”“掉光所有的叶子,将所有的养分储存起来,等到来年春天,再抽出新的枝芽……”“答得好。”燕煌曦点点头,转过身来,目光深凝,“只要树还在,叶子就会长出来。”殷玉瑶呼吸一滞——她明白了,原来,他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点醒自己,不要去介意单陇义的生死。“可人不是叶子!”她几乎下意识地呼喊起来!燕煌曦瞳色冷冽,夫妻俩之间,第一次因国事、家事之外的事,发生了歧议。或者这歧议,对他们而言,是永远存在的。在燕煌曦那里,为了大局,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而在殷玉瑶的眼里,生命、光明、甚至是感情,可以高于一切利益。尤其是,生命。人命岂能如儿戏?“当年你出谷之时,我警你三戒,让你以天下苍生为念,心怀仁慈,少增杀孽……”尧翁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燕煌曦不由叹息了声,目光微有恍惚——是他错了吗?他燕煌曦一生杀伐果断,不管面对敌人朋友,抑或是最亲的人,甚少有手软之时,他若要做成什么事,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难道这样的方式,是错误的吗?素来果决的帝王心中,难得地产生了一丝动摇,和一丝质疑,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对一个一生强势的男人而言,是非常不舒服的。对于普通生命的关爱,他,永永远远,及不上他的妻子。或许,她更适合做一个王者?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出这样的念头。王者。什么样的人,才是这世间真正的王者?是精神意志财富权利都凌驾于万万人之上,还是拥有一颗能包纳整个宇宙的心?他人的幸福,他人的愿望,他人的理想,他人的感觉,在强者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的吗?这是从前的燕煌曦,所从来没有想过的。直到此刻,他终于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殷玉瑶明知黎凤妍会对己不利,却仍然能无比坦然地说:“她爱你没有错!”若说他的心坚韧如山,她的心便浩瀚如海,即使遭受命运最不公正的待遇,却依然能执著地开出最圣洁的花来。可是瑶儿,你明白么,圣洁与纯真,对这个世界而言,太多的时候,只是奢侈品而已。除了引来掠夺和抢-劫,它并不能让你过得更安稳些。倘若没有强势的支撑与保护,你的圣洁,不过只会被罪恶摧毁而已。可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她的纯真,恰是他的最爱。罢了。燕煌曦垂下了眸子——只希望在自己离去之前,能将这些血腥肮脏的事,全部做完,希望我能留给你的,是一个干净祥和的世界。她抓住了他的手,嗓音微凉:“我知道你很为难,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可是煌曦,如果能减少必要的牺牲,为什么我们不争取呢?”争取?这话,和很多年前有些相似。那个时候他欲对黎国用兵,她也是这样劝慰他——如果战争可以避免,那就避免吧!那时他没有听取,一意孤行,但是这一次,看着眼前这双澄莹的眸子,燕煌曦终于轻轻启唇:“你,打算怎么做?”殷玉瑶高悬的心“咚”地放下,细细言道:“朝廷有制,凡五品以上官员,若处极刑,当提回京城刑案司三审,方可定案。”“不行,”燕煌曦缓缓摇头,“单陇义,是以布衣的身份,留在福陵郡的。”殷玉瑶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倒是自己的失策了,当初严谕单陇义不得随意暴露身份,不得随意惊扰地方官员,却不想,为他埋下杀身的祸端。她真的是无计可施了。“你真想救他?”“难道,你有法子?”看着自己的丈夫,殷玉瑶眸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他的权谋韬略,应变急智,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有。”“是什么?”“劫狱。”“劫狱?”殷玉瑶突地瞠大了双眼——堂堂大燕皇帝,去劫郡府的大牢?不过,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单陇义,只希望你够命大,能够强撑着活下来,否则,殷玉瑶也只能含愧忍悲。福陵郡大牢。浑身血渍斑斑的单陇义,躺在稻草丛中,目光呆愣地看着黑糊糊的房顶。事情的经过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着,很清晰,却也渐渐模糊——向化淳接任郡守的第二日,便下令加倍征收今冬税银,导致郡中差役与百姓数起冲撞,还打死了两名拒不纳税的百姓,几至引发民变,他实在气之不过,上堂与之据理力争,但是——如今想来,那一脸“慈善笑容”的向大人,似乎就是设好了套让他钻,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任他施为,末了再给他一个扰乱公堂之罪,直接套上枷锁送进了大牢里。他单陇义一生光明磊落,自问虽死无惧,只是不知关着这几天,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哐啷啷——”门锁开启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却见一名衙差正引着名手提篮子的少女走进。“大人!”少女扑到栅栏边,曲膝跪下,两行清澈的泪水潸然而落。“你——”瞧清她的面容,单陇义却是吃了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女听说大人被关进了大牢,好不容易托了相熟的差大哥,进来看大人,”胡乱抹去腮上泪水,蓝雨儿打开篮子,从里面端出一大碗米饭,并两碟儿小菜,递给单陇义,“大人,小女家贫,家中无有他物,请大人将就些用吧。”看着这粗陋的饭菜,单陇义双眼却不由红了。再思及税银一事,心中更是愧疚——他一心想着为民办实事,不想实事没办成,还引火烧了身,这税苛因之更加严重,倘若葛新还在,事情断断不会变成这样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我们看别人做事很容易,轮到自己做事,方晓个中艰难。所以,对于那些有一定成绩的人,无论其取得的成绩是大是小,我们都该给予最真诚的鼓励,因为一个人,不管想做成什么事,总会遇到一定的阻挠,想做的事越大,遇到的阻挠便也越大。单就福陵郡税收一事,单陇义的出发点是极好的,但是他却忽略了身边的形势,单凭一己之力,便想逆转乾坤,但得来的结果,不但与己愿相违,赔上的,更有可能是他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我们在责怪他们莽撞的同时,也该给予相应的宽容。只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而一个年轻人的成长,也是经历这种残酷的磨练,方能悟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什么才是做事之道。痛苦、迷茫、焦灼、不安、愤怒……种种情绪撕扯着单陇义那颗年轻的心,在这一刻,他既感服葛新的同时,也生出丝绝望——自己的信仰错了吗?自己的理想错了吗?自己应该遭受这样的打击与重创吗?难道他满腔的抱负,就要因此而葬送?难道他的生命,就要这样终结于这黑暗的牢狱之中吗?他不甘心!不甘心啊!胡乱咽了几口饭,单陇义一拳重重砸在铁栏杆上。“大人,”见他如此,蓝雨儿也是后悔不已,重重磕头于地,“是雨儿不好,是雨儿害了大人!”单陇义惊怔地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数日之前,他骑在马上,替她解围,心里多少有点救世主的优越感,可是此刻,他的情愫实在复杂难言。“雨儿,”他很快地镇定下来,从铁栏杆里伸出手去,将她扶起,“此事与你无关……”说完,他收回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仅剩的银子,塞到她手中:“先缴了今冬的税银要紧……”“不。”蓝雨儿慌乱地摇头。“你听我说,”单陇义唇边绽出丝苦笑,“我一个将死之人,要银子何用?倒是你,这大好的年华……”他说着,却已经说不下去。蓝雨儿捧着银子,眼泪像瀑布似地流。“时辰到了!”差役粗嘎的嗓音猛可里响起。“大人,”蓝雨儿眷眷不舍地看着他,“……”单陇义摆摆手,脸上挂着笑,是那种——死而无憾的笑。是啊。在你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用无比干净的心惦念着你,或许任何一个人,都能死而无憾吧。毕竟,他在这黑暗的牢狱之中,见到了最可光明的人性。虽然这点光明,竟然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乡野姑娘。他们,一个是满怀抱负却身遭磨难的年轻才子,一个是贫寒无依,随时都会被卖进青楼的无辜少女,同是天涯沦落人,萍水相逢处,却自见一份真心,一腔真情。正如他当初救她,凭的只是良知。她此际赠他一碗再素不过的饭,凭的,也只是良知。做人的良知。燕煌曦,倘若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会作何感想呢?是江山重要,还是人心重要?是权谋重要,还是仁德重要?或许这样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却永远,值得任何一个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