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转过了头,目光极轻极快地从她脸上掠过。在这一时刻,他们两人,居然同时失去了正视彼此的勇气。淡淡的哀伤弥漫开来,每个人眼中都噙着眼泪,却说不话来。或者,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却是殷玉瑶最先镇定下来,迈开步子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脸上漾起甜蜜的笑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我等你,我在这儿等你,凯旋归来。”说完,她猛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颈,深深吻上他的唇。带着从未有过的炙烈。从未有过的贪婪。从未有过的大胆。从未有过的……惊颤。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控制自己不说错一个字,不透露出,一丝丝的不情愿,尽管此时的她,满心满意地都想拉着他像风一样逃遁,甚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她知道,不可以。他是她的,可他也是这个国家的。不管外面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作为一个帝王,一个男人,拔剑而战是他唯一的选择。她收回了手,后退一步,忽然举起手臂,用力一挥。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凝重的杀伐之气,覆没了旖柔的儿女情长。迎着炽灿的阳光,大燕帝王再次踏上属于他的征程。宫门轧轧开启,在两列禁军的扈从下,燕煌曦骑着高大的战马,缓缓走出众人的视线。“煌……”当他最后即将消失的刹那,殷玉瑶终是忍不住张开嘴,却只叫出一个字,便死死咬住唇瓣。他回头。那一眼遥远深邃得穿透千年沧桑。他回头。看着尘世最后这一丝不舍的眷恋。……可他到底还是走了。带着一种壮志惊天的雄浑与果决。殷玉瑶再也忍不住,捂着面孔哭倒于地。“大燕帝王有旨!皇后殷玉瑶听旨!”铁黎略带几分苍凉的嗓音,忽然响起。殷玉瑶一怔,缓缓抬起头来。“即日起,令皇后殷玉瑶入主乾元、明泰大殿,代摄朝政!”犹如一块巨石投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一定准备,众臣们中间还是漾起不小的**。“殷玉瑶,谨遵圣谕!”女子沉稳而坚定的嗓音,中止了所有的一切。在一道道或信任,或质疑,或鄙薄,或冷漠的目光里,殷玉瑶接过了铁黎手中的圣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也将跨上那方他曾经挥洒才华的舞台,从这一刻起,她将担负和他同样的使命。煌曦,大燕有我在,等同有你在!“升殿——!”安宏慎颤颤的嗓音,划破紧窒的空气。帝王出征,皇后摄政,虽是大燕国乃至乾熙大陆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但是事况紧急,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来计较,这一切到底适宜不适宜。迈进乾元大殿的那一刻,殷玉瑶脚步一滞。那把赤金的龙椅,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娘娘?”安宏慎低低地唤了一声。“嗯?”蓦然回神,殷玉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敛心神,迈开脚步,朝前方走去。终于,她踏上高高的丹墀,终于,她走到那把龙椅前,稳稳地坐下。“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伏地山呼。“平身……”殷玉瑶的嗓音有些颤抖,染了丹蔻的手紧紧摁住龙椅的扶手。“谢娘娘。”众臣起身,微微仰头,看向那个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成为这个偌大国家的主宰,她的肩上,将担负万钧重担,一份并不属于女子的重担。对于皇帝的安排,众人心中不是没有非议,更多的,是出于对燕煌曦的敬畏,对大燕皇族的敬畏,也是对殷玉瑶本人的,一份尊重。这个女人,曾经帮助大燕帝王夺取天下;这个女人,掌握着六十万护凤大军;这个女人,曾经在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以铁一样的手腕,护卫自己的感情;这些年来,她辅助燕煌曦,治理民政、刑司,使整个大燕国每年秋决之刑囚大为下降,赢得民间一片赞颂之声……似乎冥冥之中,连上苍都在成全于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过劫难,一次一次出色地展示着她的才华。“皇后娘娘,”兵部尚书万啸海出列,“微臣有事启奏。”“爱卿请讲。”殷玉瑶语气平和而从容,隐隐透着上位者的雍容。万啸海怔了怔,方才继续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此次之役,甚是突然,微臣请娘娘准拨白银两百万两,以作军资。”众人听闻,均不由齐齐咝了口凉气——两百万两?这——殷玉瑶也是一怔,却并不曾像普通妇人那般,说一句废话,只是蹙着眉头沉默不语,万啸海偷眼儿瞅着她,眸中隐着丝冷意。“潘爱卿,”殷玉瑶的目光极缓极慢地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住潘辰仕,“国库现有存银多少?”“启禀娘娘,”潘辰仕出列,“现有白银七百万两。”“七百万?”殷玉瑶面色微变,“去岁年末,税银入库三千万两,怎么才刚过去四个月,就只剩七百万了?”潘辰仕心中咯噔一声响,赶紧屈膝跪倒,口中不紧不慢地道:“是这样的娘娘,四个月间,因洪州战事、溟州雪灾、祁州瘟疫、以及新修各地校舍,共支出两千万两银子,而宫中日用开支,再支出三百万……”“三百万?”殷玉瑶的目光有些冷,“怎么本宫却瞧不出来,这些银子花去哪里了?”“这……”潘辰仕窘住,半晌答不出话来,倒不是他说不明白,而是,宫中用度向来是由内宫总管安宏慎负责的,而安宏慎又是燕煌曦跟前的红人,户部纵有质疑,也断断不能扭着皇帝身边的人问个底细究竟——毕竟,这个国家说好说歹,都是燕家的,皇帝要怎么花银子,他们如何管得了?“万爱卿,”殷玉瑶又转头看向万啸海,“退朝之后,将兵部的钱粮帐薄,并士兵花名册一并呈递至明泰殿。”万啸海蓦地怔住了——殷玉瑶的这个要求,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只要他呈上请饷的折子,殷玉瑶必然会批准,不管怎么说,在外面浴血厮杀的,可是这个国家的君王,是她最爱的丈夫!“怎么?”殷玉瑶目光犀利地逼视着他,“没有听到吗?”“微臣……遵旨。”好半晌过去,万啸海才喃喃答了一句,侧身退下。“启禀娘娘,微臣有事启奏。”另一名身着赭袍的大臣出列。殷玉瑶凝目看去,见是吏部尚书陈桀,略坐直身体,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眼下国中各郡,尚缺郡守两百余名,县衙吏员千余名,不知娘娘……”“张榜求贤,令各州各郡乡望隆厚者暂代之;次以读书之人充任,想来煌煌大燕,要寻出这一千两百名良材,却是不难的。”“……是。”吏部尚书也退了下去。“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殷玉瑶的目光再次从众人脸上扫过。众臣相顾默然。“既如此,诸位爱卿先回各部衙门,各司其职,一个时辰后,万爱卿明泰殿独对。”“微臣告退。”“臣等告退。”文武百官鱼贯出殿,而殷玉瑶自乾元大殿侧门退出,取道明泰殿。“安公公。”在明泰殿外,殷玉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后的安宏慎。“奴才在。”安宏慎略欠着身子,垂眉答道。“你去集贤馆,召单延仁即刻来见本宫,再去逐凤将军府看看,若贺兰靖已经回转,召他与陈国瑞一同入宫。”“是。”安宏慎点头答应,旋即转身而去。殷玉瑶这才提步进殿,行至御案后侧身坐下,头部斜枕着椅背,抬起纤长手指,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是以前燕煌曦遇到烦扰的下意识表现,不知不觉间,她也习得了。鼻息之间,隐隐闻得龙涎香的气息,仿佛他还在身边,张开双臂,轻轻地拥着她,哪怕没有一字半句的甜言蜜语,哪怕他心中想着别的事情,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她的心总是安定的,就像一片风中飘絮,扎下固实的根来。可是他,却那么匆促地走了。将这满殿的清寂留给了她,纵然富贵荣华依旧,可是她所品尝到的,却只有深浓的苦涩。“娘娘……”一声轻唤蓦地响起,打破沉寂。殷玉瑶睁开眼。“单延仁。”“小民在。”“本宫,想委派你一件差事。”“娘娘若有命,小民无所不从。”“本宫要你去兵部,主持所有钱粮征调事宜。”单延仁一怔:“这个……小民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有理,”殷玉瑶点头,“那么,就先从微末处着手吧。”“嗯?”单延仁抬头看她,眸中闪过丝不解。“少时兵部尚书万啸海会送帐薄过来,你帮着本宫看看,理出个眉目来,再则,你也可以替本宫想想,当前最重之事,乃是什么。”“是,小民领命。”单延仁躬身答道。“嗯,”殷玉瑶点点头,“即如此,你便先去侧殿歇息,稍后本宫再传你。”单延仁敛衣施礼,侧着身子退下。“娘娘。”又两名威武男子步入,长身立于案前。看着他们,殷玉瑶眸中不由闪过丝感慨——十一年了,他们跟着她,离乡背井,却始终忠心耿耿,未改初衷。很多时候,她对他们的信任,甚至超过了燕煌曦手下的那批大臣。因为,他们效忠的对象,至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在他们眼里,她,等同于那个曾经带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女子,流枫长公主,赫连毓婷。凤戒在,护凤军便在,六十万流枫士卒的军心便在。虽说十年时间里,有不少护凤军或战死,或退役,但也不断有年轻的力量加入进来,一则是出于对殷玉瑶的敬慕,二则,和殷玉恒一样,为了生存,为了前途,也为了心中的那丝希望。殷玉瑶曾有命,凡新加入护凤军的年轻男子,必须是寒门出身,她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建功立业,大展男儿雄风的机会,却不想这一决策,最终造就一支,全身心效命于她的武装力量。天下间其他的男人,或者多多少少,对她存有偏见,天下间其他的男人,或者都有一种,想将她从高处拉下去的,难以形容的心理,而唯有这六十万男儿,用他们的热血忠诚,护卫着她,护卫着她的孩子,进而护卫着整个大燕国。在他们心中,她不仅是精神偶像,也是一种光明的象征,爱的象征,正义的象征。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时刻准备着,为她牺牲一切,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