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之声凌厉地响成一片。燕军退入城内。城门紧紧闭合。“皇上!”刘天峰一步抢上前来,看着面如金纸的燕煌曦,手足微微颤抖,一时间竟顾不及,去理会那异军奇袭的银甲将军。“他心脉损伤得极厉害,需要马上诊治。”银甲将军沉声提醒,话音里透着微微的冷。刘天峰一凛,这才抬起头来,迎上对方的眸子,顿时怔住——这,这不是?怔愣间,另一名红衣女子已经火烧火燎地冲过来,口内咋咋呼道:“我四哥,四哥他怎么……”刘天峰再一看,整个人都呆了,简直怀疑自己是灵魂出壳了。但接下来的事,很快证明他并非灵魂出壳,红衣女子抢上前来,和银甲将军一起,搀起燕煌曦,一行朝前走,一行却不住地抱怨道:“让你早点儿发兵,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害得我四哥伤成这样!”银甲将军只是静默地听着,丝毫不插言,两人扶着燕煌曦进了中军大帐,将他放置在床榻上,银甲将军遂从腰中皮囊里摸出颗药丸来,塞进燕煌曦口中,然后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挤在门边的刘天峰等人,嗓音低沉地道:“御医呢?”立即有人,转身急急火火地把御医给找了来。银甲将军遛了神色惶恐的御医一眼,从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这儿,交给你了。”言罢,站起身来就走。当他转过身时,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那张脸,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寒气,有沉不住气的人,甚至低呼出声:“少,少将军……”是的。这个在战场上凭空出现的银甲将军,正是数月前“战死”洪州的少将军,殷玉恒。被人认出,殷玉恒面色依然不改,从众人间穿过,取道直奔城门而去。“少将军!”刘天峰终于没能忍住,提步追上,喊了一声。殷玉恒收住脚步,背对着他。“少将军,你这是往哪里去?”“龙鸣山谷。”刘天峰一怔,待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没了殷玉恒的影儿,只有空荡荡灰土地面上,铺陈着一片白花花阳光。小立片刻,刘天峰转身折回大帐,却见那红衣女子正拎着御医的耳朵训话,噼噼啪啪夹枪带棒,如爆竹一般。可怜的御医面皮紫涨,却丝毫不敢回嘴,很简单,一则他对燕煌曦的伤势确实束手无策;二则,这个红衣女子他实在吃罪不起。试想,大燕国的公主,金枝玉叶,他如何敢招惹?刘天峰看不过意,轻咳一声上前:“末将参见公主殿下。”红衣女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仍旧提着御医的耳朵,转头一双妙目落在刘天峰脸上,却自带三分厉色:“你不来参见,本姑奶奶还正想找你呢!大燕国养你们这些大兵疙瘩是做什么用的?事到临头,竟——”她正欲长篇大论地说下去,一抹青衣人影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挺挺地扑到燕煌曦身上,张臂将他抱住——红衣女子的话音戛然而止,拎着御医耳朵的手也不由一松,视线转而落到闯入女子身上,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复杂。帐中的空气一下子凝滞,刘天峰虽是个粗人,可也隐约嗅出几分不对劲,将手一摆,领着所有人退了下去。默默伫立在床榻边,静静看着那一对相偎相倚的人儿,红衣女子俏唇紧抿,始终没有吱声儿。好半晌过去,扑在燕煌曦身上的女子方才直起身,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下,正要朝着燕煌曦的小腹按落,手臂却被人冷不丁抓住。女子转头,对上另一双烨烨星眸,整张面孔瞬间凝固,过了许久方呼出声来:“昕儿……?”燕煌昕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冲她点点头:“皇嫂。”“你,你,”殷玉瑶终于回过气,暂时将心中的悲伤搁下一旁,握紧了燕煌昕的手,激动得难以成言。“让皇嫂担忧了。”燕煌昕的声音有些飘忽,听不出真实的感情——虽然,她已经“死”过一次,虽然,她决意放下所有的前尘往事,但对于殷玉瑶,她的心中,却始终有着一丝丝,女人独有的芥蒂。“你还活着,”殷玉瑶却并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微妙起伏,只是无意识地喃喃道,“你还活着,他心里该好受一些了吧……”闻得此言,燕煌昕的鼻头不由一酸,不禁生出丝愧疚,话音也就和软了不少:“皇嫂,你且宽心,玉恒已经回山谷去请尧翁……想来有尧翁出手,四哥定然无碍……”“玉恒?!”接连而至的喜讯,彻底冲淡了殷玉瑶心头的痛苦,“玉恒也活着?”“嗯!”燕煌昕重重点头,眼角余光瞅瞅枕上面色雪白的燕煌曦,意识到此际并非叙别情道离意的时机,遂摁住话口,只轻声慰言道,“尧翁曾有言,四哥此劫虽险,但只要平安渡过,从此便将顺帆顺水,得享天年。”“是吗?”殷玉瑶扯扯嘴角,勉强绽出丝儿笑——她不是三岁孩子,自然不会被燕煌昕这样几句话给打发过去,但也不愿拂了她的美意,略一点头,转换话题道,“你风尘仆仆赶来,定然已经疲累不堪,早些去歇息吧,我让刘天峰着人,给你收拾间屋子。”“皇嫂不用忙,”燕煌昕赶紧拦住她,“这些事儿我理会得,昕儿有一句话,想说与皇嫂。”“嗯?”“城外敌军虽然受挫,却并未退去,为了皇兄,为了江山社稷,皇嫂请千万保重身子。”“我知道了。”殷玉瑶垂着头儿,半边脸隐没在暗影里。燕煌昕低叹了声,又看了燕煌曦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帐外的日色渐渐偏西,刘天峰着人送来晚饭,殷玉瑶略略吃了几口,仍是回到床边坐下,拿起燕煌曦的手握在掌中,看着他的眉眼一言不发地怔坐着。月亮升起,淡淡的银晖洒落下来,映出帐门处一抹轩立的身影。男子星眸如镜,照出那女子端庄的侧影。瑶姐姐。这个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暖的女子,这个他曾经发誓,要用生命去维护的女子,此刻看起来,是那样地憔悴与无依,与一个普通妇人并无二致。她的脆弱,让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丝怜惜,却再不能迈开脚步,做一点什么。只因为,他已经答应另一个人,若然不死,便许其一生一世。他殷玉恒,向来是个重信守诺之人,既然盟誓,决不相违。数步远的木垛儿后,红衣女子也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身着银甲的男子,搭在木柱上的手,指甲深深抠出十个印儿来。她该相信他的。可却始终无法完全放下心来。没有人知道,从龙鸣山谷到稷城,她心中翻搅得有多厉害。越是靠近,越是情慌意乱。心里那根弦绷得也愈发地紧。不是不想救四哥,不是不想看见皇嫂,看见四哥,而是……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细细碎碎的痛苦,或许只有一个爱着的女子,才能真正体悟吧。若说要责怪的话,只能怪她爱殷玉恒,爱得太深太深,她为这段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方才得到,要放手……绝不可能。此时此刻,在这位大燕公主的心里,那个银甲男子,重过稷城的安危,重过大燕的万里河山,甚至重过燕煌曦的性命——不能怪她自私,因为爱情这两个字,很多时候,本来就是自私的。世间像君至傲那样爱得深沉,却也爱得超越的人,毕竟廖若星辰。男子的身影没入了帐中,燕煌昕的心,重重往下一坠,银牙不由咬住了唇瓣。一只厚实有力的手,落在了殷玉瑶的肩头。她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眸中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阿恒?”她唤着他,眼里不由漱漱儿掉下泪来。殷玉恒心中一痛。下一瞬间,高大的男子别开了头。理智控制感情,坚毅覆没柔软。“他不会有事的。”他近乎冷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殷玉瑶并没有察觉出来,兀自怔愣:“昕儿说你还活着……我还不敢相信……现在看到你……是幻觉吗?”感情的浪潮一波波撞击着殷玉恒刚硬的心,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将涌到口边的千言万语压下,低沉着嗓音道:“不,不是幻觉……末将,真的还活着……”“末将?”殷玉瑶身子一颤,方才察觉出什么来,抬头望了这英俊的男子一眼,唇角先是浮出丝苦涩的笑,转瞬即逝,“……这些日子,你是同她在一起吧?”殷玉恒勾着头,没有答话。殷玉瑶却已经了然,脸畔微转,眼里浮出点泪花:“……早该如此,你们在一起,我和皇上,都会很开心……”“真的吗?”有三个字像钢珠一般蹦到唇边,却被他“咯嘣”一声咬住,换成另外一句:“娘娘请早些歇息吧,稷城有我与刘将军守卫,定然固若金汤,待尧翁亲至,皇上定可康复……”螓首点了点,殷玉瑶低低答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殷玉恒又小立了会儿,只觉胸口像有团棉花堵着,不吐不快,却又老憋闷着,让他无比地难受,末了仍只躬身沉沉一礼,转身退出,离开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