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仪官的嗓音更加响亮。“三拜——”刚刚吐出两个字,一块巨大的石头蓦然从空中砸下,挟着飓风呼啸而至,竟是冲着香案而去。“皇上!”“皇后!”四下里顿时一片惊呼。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香案碎成无数片,四散飞扬开来。“唰——”刘天峰拔出掖于衣内的长刀,刚要下令登城反攻,便听得燕煌曦一声震喝:“不要乱动!原地待命!”众人凝眸看时,却见燕煌曦带着殷玉瑶,徐徐从空中落下,稳稳立于地面之上,众人高高悬起的心顿时放下。“继续。”威严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帝王淡淡吐出两个字。这——司仪看看七零八落的香案,愣在那里一时没能回过神——事情搞成这样,要如何“继续”。见他不济事,刘天峰一拧眉走上前来,将司仪推挤到一旁,自己越俎代疱,拖长了嗓音喊道:“三拜——”“呼——”“呼——”“咚咚——”这次砸下来的,不是单块的石头,而是一阵冰雹般的石子雨。“他奶奶的!”火爆脾气的冉济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子仰天就吼了一嗓子,“要是个有种的,就出来明刀明枪地对杀,却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白白教爷看不上眼!”且不管他叫嚷,空中的石头大块小块,只管往下砸落。这场亲事,眼见着是办不成了。龙袖一挥,燕煌曦终于下达命令:“登城!”众人眼巴巴干望许久,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当下嗖嗖嗖抽出各自的兵刃,迅速整合成队,朝城墙上冲去。越过乱糟糟的众人,殷玉瑶的视线落到那一对新人身上。今日的主角,殷玉恒与燕煌昕并肩而立,似对眼前的一切毫无所见,他们站在哪里,却如同与整个世界隔绝。又一块巨石呼啸而来,冲着他们俩的头顶,殷玉瑶张口欲呼之时,却见殷玉恒猛地伸臂,稳稳将之托住,而燕煌昕,也反应极快地,抬臂顶住巨石的另一边。短暂的茫然后,殷玉瑶那颗惊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那一段缠杂多年的心事,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你们会幸福的。你们一定会幸福的。她在心中这样说。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城外嚣扬的风尘卷上半空,黯淡了阳光。默然褪下龙袍,露出一身闪亮的金甲,燕煌曦大掌覆上殷玉瑶的纤指,语声沉凝:“瑶儿,此处交给你了。”殷玉瑶霍地睁大双眼,喉间那个“不”字尚未出口,便觉一股强大的劲气扑面而至,如浪潮,如旋风,将她紧紧裹住,推向后方……等她立定身形时,眼前已经没了那人的影子。“煌曦……”她挥舞着手臂,一边奋力与“空气”搏斗,一边迈步冲向城楼的方向。“娘娘,”横空两支长戟刺来,硬生生将他拦住,耳边随即有人高声呼道,“皇上有旨!皇后殷玉瑶听旨!”殷玉瑶却只是怔怔地站立着,恍若不闻。“皇上有旨!”刘天峰再次提高嗓音喊道。殷玉瑶还是一动不动。“娘娘,”刘天峰心内不忍,近前伏身,“请娘娘接旨。”“接旨?接什么旨?”殷玉瑶勾勾唇角,笑意泌凉,“刘天峰,你告诉我句实话——外面,到底来了多少敌军?”刘天峰不由一激灵,下巴抬了抬,继而更深地埋了下去。“胜算有多少?”殷玉瑶继续追问。刘天峰依然沉默。“流枫的援军呢?来了吗?”这一次,殷玉瑶的话音中,已带了三分狠厉,“你不说话,本宫便不接旨!”“娘娘!”刘天峰浑身一震!殷玉瑶眸光凛冽地看着他,带着五分刚烈,五分凶狠,那样的眼神,纵刘天峰征战沙场多年,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由打了个寒噤,竟撇开头去,不敢面对。“圣旨呢?”殷玉瑶又问。“在,在这儿——”刘天峰这次倒没犹豫,抬起手来,但觉一丝凉风掠过,掌中所托之物,已然到了殷玉瑶手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殷玉瑶居中调度一应粮草支应事宜,不得有违,此乃军令,后若不遵,飞骑将军刘天峰有权处置。“军令?”银牙紧咬,殷玉瑶犀利的眸光从刘天峰看似沉静的脸上扫过,“龙泉剑呢?”“娘娘,请不要为难末将。”刘天峰也一咬牙,硬梗着脖子道。“龙泉剑呢?”殷玉瑶哪里理会他,踏前一步,积练多年的凤威丝丝从骨子里透出来,形成强大的气场,挤迫着刘天峰素来劲健的心脏。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刘天峰额上泌出——到这一刻,他才深深觉出,燕煌曦此前交给他的那道诏书,字字句句皆是最正确的判断——倘若燕煌曦果有什么闪失,这大燕国内真能压得住阵脚,山崩色不变,海啸心不动的,唯有皇后殷玉瑶。这个看似温婉的女人,每到她的丈夫遇到危机,便会爆发出惊世骇俗的力量。殷玉瑶,知道朕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够聪明,够大胆,是朕精心打造的挡箭牌,也是朕手中所向无敌的利刃……这番话,虽然带着迫不得已的刻毒,却也有着一两分的真实。女人的爱,可以如水般润泽万物,有时候,也能化作世间最尖锐的利器,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只是这世间大多数女人,将这支利器用来对付自己的同性,所以才搞出那么多骇人听闻的宫帏惨剧,而只有那么少数女人,懂得用这份爱,去征服天下。譬如,曾经的赫连毓婷。“飞骑将军刘天峰听令!”一道金光从刘天峰眼前晃过,“本宫命你,带领城中所有精锐,登城作战!”“这——”刘天峰震骇地看着她手中那样圣物——九龙阙!确是九龙阙无异!皇上啊皇上,你怎么能将它放在娘娘那里?“刘天峰,你敢抗命吗!”殷玉瑶凤眉高耸,一声断喝。“末将,领命!”单膝跪倒于地,刘天峰无奈而又兴奋地应承道。无奈,是因为他承了殷玉瑶的凤旨,便要违背燕煌曦的圣命,兴奋,是因为他确实极想,站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进同退。“登城!”刘天峰站起身来,长刀扬起,带着城中最后一批精锐,也登上了城楼。收起九龙阙,殷玉瑶“唰”地甩掉身上凤袍,拔出头上金簪,如一团飓风掠过重重人影,目光犀利地搜索着燕煌曦的身影。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在城墙的尽头,殷玉瑶伸手抓住一名兵卒的肩膀,劈头便道:“皇上呢?”那兵卒转过头,乍然看清她的面容,一个怔愣伫在那里,好半晌方呆呆地答道:“出,出城了……”“出城?”凤眸一凛,殷玉瑶立即将兵卒扒拉到一旁,凝眸朝城下望去,但见数支军队,正如湍急的漩涡般混搅在一起,凭她目力再好,一时竟也分辩不出燕煌曦的所在。“韩玉刚!”她微微侧头,嗓音尖锐地喊道。“韩将军也出战了!”有人慨声答道。殷玉瑶还想继续追问,猛然一阵雄浑的军鼓响起,彻底吞没了她的声音。再观城外,战况愈发地凶险莫测,马蹄践起的尘烟遮蔽了一切。“咯咯”数声响,殷玉瑶数根长甲齐齐断裂,指头深深地抓进坚硬的砖面,渗出汩汩血丝。要不要,就这样翻出城墙,下去助他一臂之力?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的脑海里蹦出。就在她准备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时,后背一道劲力袭来,她顿时全身酸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竭力转过头,她看着那一身红衣,却冷眉冷眼的男子,眸中燃起熊熊怒火:“你做什么?”“你下去,只是帮倒忙而已。”他毫不留情地吐出一句话来,却真实得字字见血。怒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如山般的沉静:“解开穴道,我不下去便是。”默然地看了她小片刻,殷玉恒方才依言而行。再看了他一眼,殷玉瑶转过身,全神贯注地将下方每一分战局的变化尽收眼底。身着金色袍饰的,乃是燕煌曦的亲军,身着白色袍饰的,乃是稷城驻军,身着红色袍饰的……应该是流枫援军,而那大团大团涌动的,是段鸿遥指挥的黑骑军,还有身着青色服饰的,银色服饰的……怎么会这么多人?她看着看着,心下愈发地疑惑起来,却听殷玉恒在耳边沉稳地解释道:“有原黎国皇族兴兵前来,还有……仓颉骑兵……”“仓颉兵?”殷玉瑶猛然一震,“怎么还有仓颉兵?”殷玉恒耐心解释道:“据洪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左鹰王那奴奔,已经完全掌握了仓颉的大局,除派骑兵牵制住燕煌晔率领的洪州兵外,还派了一支大军,昼伏夜行,驰至稷城,与段鸿遥互为呼应……”闻得此言,殷玉瑶的心不由重重往下一沉,万料不到,情势竟然会如此险恶,看来这一次,段鸿遥怕是下定了决心,纵使身死,也要将燕煌曦拽入地狱。她猜得不错。段鸿遥确实发了狂。血海深仇,再加上四十年的忍耐,早已扭曲了他的心性,杀死燕国皇帝,灭掉燕国,乃是他心中如许多年来唯一的热望,好不容易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肯轻易放弃?此刻的他,正骑在一匹黑色的战马上,张弓搭箭,满眸狠烈地寻找着那个男人的身影。他在战斗。手臂频频扬起,双剑每一次挥出,便会夺走一条、两条,乃至更多条鲜活的性命。敌人的鲜血在他的战甲上染出大片的锈迹,他却混然不觉,眸中的戾光越来越灼,越来越烈。段鸿遥握弓的手凝滞在空中,一丝阴鹜的笑在咧开的嘴角边生动浮起——好,很好,就是这样,燕煌曦,杀吧,杀吧,最好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光,杀光了他们,你的寿元也到极限。尧翁教过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他教你天禅功,不是让你涂炭生灵的!燕煌昀有错,可是这些士兵没有!你是大燕帝王,怎能如此对待你的子民?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你怎能为了一个女子,忘记身为帝王的责任!我警你三戒,要你以天下苍生为念,少增杀孽……只是在这一刻,他什么都忘记了。他是燕煌曦。他是燕氏皇族优秀的子孙。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和祖先一样骁勇悍战的因子。他是帝王。他生于杀戳,也必将死于杀戳!纵然那个女子给予了他一生最为完满的温暖,纵然她的爱让他留恋,可是……我该说什么呢,站在这方沸扬战场边缘的我,看着那个浴血-拼杀的男人,我该说什么呢?或许,是不能着一字言语吧?燕煌曦,我用我的热情与灵魂,塑造了这样的一个你,从这个故事的初始,你浴血杀出重围,到此时此刻,你似乎,一直保有着相同的姿态。是我过于向往强大?还是我痴迷于生命撕裂之时,那一刻的惊魂之美?自来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更何况帝王乎?闪掠的骑军中,另一个人,却张开了弓箭。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从来不屑于在背后放冷箭的男子。可他却战栗着扣紧铁弦,黑眸中涌动的,是恐惧,也是无比的兴奋,是猛虎看见猛虎的兴奋,还有仇恨……那个在骑军中横冲直杀的男子,像极了数年之前,那个手提寒剑向他走来的人。那时,除了射出一颗无关痛痒的石子,他根本不敢,也无力将他怎样,可是现在不同,他已经拥有足够的能力,将他射落马下!燕煌曦,死在我的箭下,总比死在那个压抑阴魂手中要强!暮云深重,残阳染血。弓如满月,弦惊颤!他放开了手指。嘶——利箭挟雷裹电,势如破竹般直射向那金甲男子的胸膛。快!太快!快得让人觉察不到它的到来!慢!太慢!慢得好像将整个天地凝住!男子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笔直看向那个立在渺渺苍云下的男子,唇角上勾,淡淡扬起的笑容,三分苍凉,三分孤傲,三分执烈,还有一分……洒然的解脱……是解脱吗?姬元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可已经没有足够多的时间,让他仔细去印记他的表情……更多的流矢如飞蝗而来,密密麻麻,钉穿男子结实的身体……他一直,没有倒下;他一直,高高举着手中的剑;他一直,远远地望向天边——天边,有成群的鸟儿飞过,落下一串悲鸣——他就那样,像一尊神祗般矗立着,中止了所有喧嚣沸腾的侵略——因为他在那里,即使是死了,也容不得任何一个人,踏足他所守护的圣土——因为他在那里,便如一座高耸于天地之间的丰碑,一道巍巍的山梁,横挡住一切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