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曦……”一声凄厉的长嘶划破长空,惊震每个人的心魂。殷玉恒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他亦没有料到,结局会如斯惨烈。难道,这就是尧翁所指的“天意”?锐利的剧痛从小臂上传来,却是殷玉瑶手中金簪,深深扎进他的肌肤。满眸冷然的目光中,带着不为人知的狠绝,他依旧抱紧了她,耳畔,却响起那男子沉凝的叮嘱:“记住你对我的承诺,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我不会忘记。”霜银的月光下,他毫无表情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哪怕你死了,我也不会忘记。”他笑。是那种彻底放心的笑。两个内心同样骄傲的男人,于夜色中背转身去,各自走向各自的宿命。十年之前,当他的瑶姐姐,遭受命运最无情的打击时,他没有能力维护她,可是现在,他有。他不但能护她的安全,而且能替她掌控住所有的一切。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男人,这世间,再无什么事,他看不透,再无什么人,能抵挡他犀利的剑锋。他所不能替代的,只是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仅此,而已。殷玉瑶哭得几乎断气。而城下,也起了变动,燕煌曦的亲军护着他们的帝王,浴血杀出重围,慢慢退向城门。一身红衣的燕煌昕亲启城门相迎。画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却是无边无际的悲壮。“阿恒,”终于,她停止挣扎,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唤,“扶我……过去。”他沉默着,搀着她下了城楼,慢慢走向那个依然坐在马背上的男子。他的面容,刚毅之中隐着恬淡笑意,容颜宛然若生。她上前,抓住马缰,抬眸凝视着他,一时间万种悲凉从心间升起。如果就这样死了,任魂魄随你而去,是不是就不会痛?在她倒转簪尖的刹那,殷玉恒也意识到她的异常,右手猛地伸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她任他攥着,脸色像雪一样地白,两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男人,仿佛这样,就能将沉睡的他唤醒。觉察到她心中那种铺天盖地的伤悲,殷玉恒心中一紧,刚欲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城楼之上忽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少将军!”一名校尉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而至,“敌军已经攻上城头!”殷玉恒却一动不动,两眼只是看着殷玉瑶,仿佛稷城的存亡与自己毫无关系。“少将军!”校尉急得眼内火蹿——城中诸如刘天峰、韩玉刚、冉济等枭将,均已领兵出战,此刻城内能指挥全局的,唯有殷玉恒一人!殷玉恒还是一言不发。蓦地,两颗血淋淋的头颅自空中飞落,“咚咚”两声砸在殷玉瑶面前,骨碌碌滚向一旁。“啊——”洒落在脸上的温热血滴,让殷玉瑶彻底回过神智——她在战场!她的丈夫死了,可她还活着!她的士兵们还活着!她的子民们还活着!远在浩京城的孩子们还活着!她必须战斗!她必须保住稷城,保住整个大燕!额心的凤翎绽出五彩光华,女子眸中异光闪烁:“殷玉恒听令!”“殷玉恒在!”“召集全城所有青壮年男子,上城抵御敌军!”“末将领命!”殷玉恒转身而去,殷玉瑶转过头,收起不尽的悲伤,目光缓缓落到立于黑马旁的燕煌昕身上。她们,一个是大燕帝王的妻子,一个,是他骨肉至亲的妹妹。从现在开始,她们将不再是女人,而是——战士。举步上前,殷玉瑶将一柄染满鲜血的剑,自燕煌曦手中抽出,紧紧握在掌中,然后转过身,向石梯的方向而去。“皇嫂!”燕煌昕追上前来,手中捧着燕煌曦的战袍,“穿上它吧,四哥……会保护你的……”殷玉瑶凄然一笑,旋即接过战袍,披上肩头,大步流星地冲上了刀光剑影的城头。杀声震天。鲜血如溪水一般,淌过每一寸地面,甚至有不少黑骑军越过城墙,进入城中,开始与殷玉恒刚刚组织起来的百姓们展开巷战。“一把剑划开万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书,降大任苦心志劳筋骨,担道义著文章,展抱负……”女子悲怆的歌声响起,却夹杂着惊天泣地的气势。每一个士兵都不禁张开了嘴,下意识地吟唱着……“为大燕而战!”不知道是谁的呼声,响天彻地。“为大燕而战!”发自肺腑的烈吼,汇聚成滔天洪流,在天地之间奔突流袭着……战况,是史无前例地残酷。越来越多的士兵倒下,殷玉瑶身上的凤袍,接连被戳出无数的窟窿,洇上团团鲜血。杀戳。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过,一向最憎恶杀戮的她,有一天,也会亲自操剑夺取无数人的性命。可是,若想保家平安,保国平安,除了杀戮,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越长久的和平,往往都是靠越惨烈的战争来换取。哪一个国家的建立,没有血腥?哪一处和平的维护,能够不依靠铁腕的手段?没有!!她懂了。当披上他战袍的刹那,她已经懂了。只是瞬息之间,身边每个人,几乎都察觉到了皇后身上惊人的变化,但那些不断涌上来的,黑色的骑兵却没有意识到,所以,他们很快一个接一个成为她剑下亡魂!尸体在她的脚下,堆成一座座小丘,那双明澈如朝露的眼眸,此刻混沌晦暗得没有一丝光彩。在她又一次举剑刺向一名敌人时,剑锋,忽然被一柄白色的玉扇压住。她茫然地转头,对上那男子清逸出尘的眉眼。“交给我吧。”他看着她,瞳色宛若琉璃。“不,”殷玉瑶扯扯唇角,似笑,也似泣,“我要战斗。”他不错眼地看着她,心中有悲伤逆流成河,可还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变了。不再是那个跪在他面前,向他幽泣求助的女子。不再是那个一腔柔情,受大燕帝王呵护的弱质红颜。她变得强大。亦变得无情。她变得果决。亦变得残酷。纳兰照羽阖上了双眼。他想过的,尽早赶来稷城,助燕煌曦一臂之力,半途却生遇仓颉骑兵的阻拦,故而此时方到。无可更改吗?转头看着依然坐在战马背上的燕煌曦,他的眸底,横陈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哀伤。燕煌曦,你知不知道,大概这世间,最不希望你离开的,除了面前这个傻女人之外,便是我——纳兰照羽了。我不是矫情。我只是寂寞。世间若没有了你燕煌曦,我纳兰照羽纵光华盖世,又有什么趣味?但眼下,显然不是多愁善感之时——一身白衣的纳兰照羽,立即加入战团,将散乱的燕军重新组织起来,与自己带来的军队一起,开始反击。局面开始逆转。燕军虽然损耗得极其厉害,但黑骑军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第一、二、三批的冲锋之后,黑骑军显然后续无力,再加上殷玉恒与纳兰照羽极有默契的配合,将攻上城头及杀入城内的黑骑军剿灭一尽。夜幕垂落,死伤惨重的黑骑军,终于放弃了攻击。稷城,保住了。可整个城内却没有一丝喜意。巨大的悲哀如磨盘般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迫得他们连呼吸都不能够。燕煌曦的龙体已经被移入中军大帐,奉置在床榻上,他依然保持着傲然的坐姿,两眼微阖,似乎内里还烨动着慑人的光辉。刘天峰、冉济、韩玉刚等一干将领,或身上带伤,或喉头哽咽,均曲膝跪在地上,悲痛仇恨之情溢于言表。“娘娘!”终于,冉济“唰”地站起身来,两眼外突,“末将这就领兵杀出城去,将敌军帐营夷为平地!”刘天峰和韩玉刚也抬起头来,眸中均有愤愤不平之意。“胡闹!”殷玉瑶一拍桌案,面色冷沉如霜,话音里却带着股不容人抗拒的气势,“你们还嫌今日牺牲之人不够多吗?为将者怎能意气用事?”刘天峰等人震惊至极地看着她,就连旁边侧坐的纳兰照羽,也不由面色微凝。别说他们,连殷玉瑶自己,都觉着几分不可思议——在看到燕煌曦倒下的那一刻,她神志随之大乱,可是短短一个时辰过去,最初的惊痛竟然奇迹般地平复,理智控制情感,牢牢地占据上风——这,这真是自己吗?侧头看了燕煌曦一眼,殷玉瑶心底漫过丝忧伤,还有愧疚,但她依然非常清醒,稷城内的兵力已然不足,倘若任由刘天峰等人逞一时之快,后果难以设想。她必须冷静。唯有冷静,才能找出段鸿遥的破绽,一举将之击溃,到那时,她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个够,痛个够。可是段鸿遥的破绽,到底在哪里呢?殷玉瑶苦苦地思索着,两条凤眉紧紧拧起……“燕姬,”纳兰照羽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不若先让他们下去休息,只怕明日,敌军会再次发起攻击。”“……好。”殷玉瑶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刘天峰道,“传令下去,各军回营整顿,然,城上的轮哨不能有丝毫放松,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末将领命!”刘天峰三人对视一眼,起身退去。“纳兰太子,”殷玉瑶收回视线,垂头看着地面,“你也……请先回吧。”纳兰照羽倒不介意,站起身来,并不移步,只看着她的侧脸,轻声提醒道:“稷城之事,只是眼前之急,你更须虑的,乃是大燕国内各方之异动……”“……多谢……公子。”殷玉瑶抬头,朝着纳兰照羽勉力一笑。纳兰照羽心内一动,正欲上前再抚慰两句,耳边忽然响起声嗡鸣,转头看时,却是一只偌大的影蜂抖动着翅膀,目光凶狠地看着他——这——纳兰照羽嘿然,不由转头朝榻上的燕煌曦看了眼,心中疑窦横生——这家伙,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抑或,是根本没有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