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历泰平十二年六月十八。离登基大典,只余最后六个时辰。明日卯时,她将穿上那袭华贵的龙袍,成为大燕皇朝第三十六位帝王。君、临、天、下。是兴奋吗?是快慰吗?还是惆怅?不是,都不是。立在院中的紫槿树下,殷玉瑶眺望着远方那轮被包裹在紫红色云霞中的夕阳,心里一阵子苦涩,一阵子寂凉。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这倾世的富贵,绝顶的风光,她只愿陪在他的身边,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世事总与愿违?为什么命运会将她推到这风口浪尖之上?身披暮晖的男子缓缓走近,立在一丛开得炽烈的虞美人前,静静地看着她。他满脸风霜,衣衫不整,英气的下巴上长满胡茬,正是疾驰五个昼夜,从洪州赶回的燕煌晔。奔入浩京城后,他甚至来不及换一身像样的衣服,便匆匆进了宫。他想见她。这一股源自心底的冲动,让他像着了魔一般,打马自永霄宫侧门而入,直至明泰殿外方才停下,甩缰坠蹬,大步流星地进了宫门,却在离她咫尺的刹那停住。十年。光阴浅浅,一淌十年。十年前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烈火与鲜血的洗礼,褪去他一身稚气,转为年少的渴望与青涩。比起皇兄,他真是青涩的。犹记得御花园中第一次相见,她长发如霜,形容枯槁,却在他心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凌天阁前,皇兄随她一起坠地的画面,更是深深震撼了他的灵魂。从那以后,他开始下意识地靠近她,留意与她相关的一切,愈发被她吸引。那段日子,皇宫里发生了很多事,可她只是安静地呆在心霓院中,斜椅在梨花树下,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她全无干系。皇兄册妃,皇兄大婚,那一幕幕的景象,宛若一根根犀利的棘针,笔直插入她的心脏。她忍了。她一切的一切都忍了。看得他心里都不禁汩汩地流出血来。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太多太多……他们终于在一起。他看着鲜红的锦缎从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石阶的底层一直铺到顶端,看着他们双双携手,踏上高高的丹墀,看着他们夫妻和合,看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呱呱落地。十年了。皇兄龙踪仙游,而他,却仍旧孑然一身。是在等待什么吗?是在期盼什么吗?这个念头,是连想,都不敢想啊。二十五岁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当初年少的冲动和懵懂,滚滚硝烟让他变得冷静自持,一如,当初的燕煌曦。男人,必须要经过艰难困苦的打磨,才能铸就其铁骨钢魂。“煌曦?”女子转过头,恍惚地叫了一声,脸上绽出绝美的笑,宛若一朵流云飞到他身边。在张开双臂的那一刻,唇角的笑却猛然凝住,化作窘迫,转瞬逝去。“煌晔?”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很自然地流露出皇后的威仪,“你回来了?”“是啊,我……臣弟,回来了。”先时的热切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讲的凝涩——这是他爱过的女人,这是他用一生最纯澈时光爱过的女人,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好比隔着无垠的江河。“瘦了,黑了,”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殷玉瑶眸中漾出丝真实的怜惜,“洪州偏僻寒苦,比不得浩京,你……受累了……”燕煌晔眼里这才有了些软软的笑意。“皇嫂,你快乐吗?”他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殷玉瑶的眼中划过丝恍惚。天边有星子亮起,像宝石般闪着璀璨的光。“你快乐吗?”他看着她的眼睛,以发自灵魂的诚挚,追逐着她感情的痕迹。倘若,她有一丝一毫的否决,他都可以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哪怕只是短短两个时辰,也好。可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或者说,他感觉得到的,只是一股宏大的平静,如苍穹一般浩博的平静。“我,很快乐。”没有一丝闪避,一丝犹豫,她定定地答道。“好,快乐就好。”燕煌晔终于低下了头,双膝慢慢屈倒,“辰王燕煌晔,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暮光深重。女子凝立不动,整个人就像一尊青铜塑像,绯红色凤袍之上,流转着缕缕金光…………锦缎如水,漫过每一级石阶,从高处,流自她的脚下,那烫目的红,宛若一曲艳丽的歌,亦像一道澎湃的河。眯缝起双眼,透过十二道旒珠望出去,她似乎见到那个男子,正微笑着站在高处,目光温煦地看着她。她微微抬起手,唇边洋起妩媚的笑,捧着一颗颤颤的心,迈上第一级石阶。侍立在旁边的郎官惊诧地张大嘴,想出声提醒,又怕惊扰整个大典,只得用力闭紧嘴唇。晨风吹来,幻象消失,殷玉瑶蓦地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这是,只属于她的登基大典,而不是十年前那场华盛天下的婚仪。她的煌曦,那个天下间最爱她的男子,已然,不在了。收敛起心中酸涩,殷玉瑶庄肃面色,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沉稳。她的身后,天光明丽。她的身后,山河锦绣。可却衬得她的身影,如此地孤单,如此地寂寞。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帝王都是孤单地,都是寂寞的,从其生,至其死,真正能陪伴他(她)的,只有他(她)自己,而已,拟如汉武帝,拟如赵匡胤,拟如武则天,拟如朱元璋,又有谁,能逃得过这样的宿命?只因他们所处的位置,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样的高度,非寻常之人能够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节奏鲜明的呼声,随着她的脚步,从巍巍乾元大殿,传向五湖四海,遥遥八荒——大燕历泰平六月十九,燕后殷玉瑶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承泰,从此,开始她长达十年的执政生涯。这个从燕云湖畔走出的水村少女,十二年间,经过种种鲜血的洗礼,权力的倾轧,以及爱恨情仇的纠葛,终于踏上她人生的顶峰。是年,殷玉瑶二十八岁。正,风华绝代时,执掌乾坤日。幅员辽阔的大燕帝国,将在她的手中,掀开崭新的一页。……“参见皇上!”“参见皇上!”从乾元大殿至明泰殿,跪满宫侍宫女,还有身着金甲的禁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气,仿佛是从心底里发出来。“赏!”殷玉瑶一声令下,后面捧着金盘的宫侍,立即抓起大把大把的银锞子,洒落于地,任宫人们自行捡拾。“儿臣参见母皇,母皇万岁!”明泰殿前,六岁的燕承宇,与三岁的燕承瑶,均穿着一身礼服,跪在门外,对着殷玉瑶大礼参拜。殷玉瑶刚刚伸出手去,想像往常那样将他们拉起,抱入怀中,半途中才意识到与礼不合,轻咳一声收回手:“平身。”“谢母皇。”两个孩子又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身,侧退到一旁,垂头看着地面。直到殷玉瑶进殿换下龙袍,承宇承瑶方才由佩玟带着,偎到她身边。“母皇,您今天真漂亮。”燕承宇抬起头,黑曜石般的双眼烨烨闪光。“是吗?”殷玉瑶伸手揉揉他的鼻子,“宇儿今天也很漂亮。”“嗯——”燕承宇却皱皱鼻头,表示自己的不满,“宇儿不是漂亮,而是——英武!英武!”“哈哈,”殷玉瑶被他可爱的模样儿逗得开怀而笑,“是,我家宇儿英武!”“母皇,”燕承宇变戏法般从后背抽出把短短的小剑,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您看,宇儿像不像大将军?”“大将军?宇儿想做将军?”“对!”燕承宇小脑袋瓜子往上一扬,“宇儿要做大将军,做一个像殷统领那样的大将军!”“是吗?”殷玉瑶目光闪了闪,“母皇记得,殷统领有教你武功吧?”“有……”燕承宇却答得有些迟疑。“怎么了?”殷玉瑶捏捏他的脸蛋。燕承宇垂下头,目光有些闪躲,咕哝了一句:“他……好凶……”虽然他说得细声细气,殷玉瑶还是听清了,抬起他的下巴来,看进他眼底:“你且说说,殷统领怎么个凶法?”“他……”燕承宇脸上露出丝委屈,眼眶微微泛红,刚要诉苦,却又想起什么来,猛然打住话头,换上副笑脸,也踮起脚尖,去捏殷玉瑶的脸颊,“宇儿骗母皇的啦,殷统领他人很好……”殷玉瑶心中叹了口气,将燕承宇抱起来,轻轻环在胸前,无声地抚慰着他——她如何不知道,殷玉恒训练起士卒来,是何等残酷——每夜酉正过后,他便带着一部分禁军消失无踪,但是次日凌晨回来,却个个身上泥泞不堪,间或还有挂彩的,她虽不细问,却也知道他定是领着他们秘密训练去了。燕煌昕背地里也曾向她抱怨,要她劝劝他,可殷玉恒的性子,又岂是她能够劝得了的?不过,他的苦心,她却也是瞧出来了好些——他是想将这些人都训练成以一敌十,敌百,甚至敌千的悍不畏死之士,甚至每一个人拉出来,不但可以执戈上场单打独斗,甚至可以迅速率领同袍与敌军作战,简言之,勇堪为夫,谋堪为将。阿恒,阿恒,你为姐姐做的,已经够多,姐姐唯一希望的,只是你幸福,平安而已……可是每每看到那个倔强的男子,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有时候她也觉得,仿佛他心中坚守的,并非只有对她的承诺,还有,还有什么呢?她不会知道的。那明泰殿底冰湖中数年的痛苦磨炼;那枭傲男子教给他的一切;以及他们之间铁血的承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殷玉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记得守护她,用你的生命守护他,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