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爱卿,”殷玉瑶平稳的嗓音从金阙上传来,“议事院人事安排得如何?”“齐禀皇上,”葛新出列,“已然妥当。”当下便有宫侍下阶,取了葛新手中奏折,递至御案前。殷玉瑶接过,拿在手里展开,凤目扫过一个个名字,微微颔首:“甚妥,议事院一应事体,便由葛爱卿主持大局,与四位院臣,及十二位书办,商量筹建吧。”“微臣领命!”“皇上,”旁边一位文臣出列,“直到现在,四位部臣的任命尚未公布,这——”殷玉瑶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看向葛新:“葛大人,当殿宣布吧。”“是。”葛新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在丹墀下立定,转身挺直后背,手捧卷书,声音宏亮地道,“大燕承泰元年,夏,拟建议事院,分治相权,领百官之要事,钦命礼部侍郎洪诗炳、吏部侍郎湛固、祟文馆编修宋明非、国子监祭酒陈仲礼入院为院臣,每位院臣名下设书办两名,名单公布于午门之外!”葛新的话,字字句句清晰入耳,百官中有人窃喜,有人不懑,有人腹诽,有人在心中啪啪啦啦地打小算盘,也有人岿然如山一般站立着。“臣等领命!臣等叩谢天恩!”四位院臣的声音,静止一切喧哗。“四位爱卿请起,”殷玉瑶眸光恬和,温言勉励道,“从此以后,朝政要务悉数总理于卿等,若无重大要事,皆可自决,不必呈报御前,但切记,毋擅权弄权,毋结党营私,如有干犯,重责不饶!”“臣等谨遵令旨,不敢有违。”不得不说,葛新挑人的目光极准,这四人分别从原任上,攫拔至一品重臣,有的跳升四级之多,却并不见自得之色,仍是一派持定。殷玉瑶微微颔首,又朝葛新嘉许地看了一眼。朝事议毕,百官们退出大殿,殷玉瑶也起驾返回中宫。劳累了多日,朝事渐有起色,殷玉瑶心内稍宽,因见外面天色舒朗,遂换上轻便薄裙,携了佩玟,欲往御花园散散心。刚过景福桥,却听前方林荫道的尽处,隐隐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殷玉瑶不由停住脚步,抬头极目望去,只见浓密的树荫子里似有些人影在不断飞来扑去,略一踌躇,再次迈开步伐。“皇上,”佩玟小跑步近前,面带忧虑地道,“……殷统领不在,又没有侍卫跟着,这——”“这是在朕的皇宫,又不是别处,”殷玉瑶淡淡扫她一眼,“朕有何惧?”“……是。”见她一脸坚决,佩玟心知拦她不住,只得一咬牙,暗暗拿定豁命护主的心思,紧紧儿跟在殷玉瑶身后。见她满脸凝重,殷玉瑶心里暗暗发笑,却又不便出语嘲讽,只莲步姗姗,往人影纷繁处而去。“谁?”随着一声清喝,一道犀利剑光刺来,直指殷玉瑶的鼻梁。“大胆!”满心戒惧的佩玟当即错身到殷玉瑶面前,挺起胸脯,白着脸儿对上对方那寒湛的眼眸。那人冷冷扫了一眼她的装束,后退撤剑。“江恩,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快跪下,向皇上叩头请罪!”一脸傲色的男子扑通曲下双膝,神色如霜,脊梁挺得像块铁板。“叫你不识好歹!”说话之人走过来,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腰上,江恩却依旧稳如泰山,纹丝不动。“阿恒!”殷玉瑶凤眉微蹙,轻声喝住怒气满眸的殷玉恒,极有兴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江恩。但见他双眉平直,黑眸鹰锐,鼻梁挺直,整个人透着股子倔强之气,观其形容,不过十五六岁,可是适才的身手……却凌厉至极。“你这是——”殷玉瑶再次看向殷玉恒,眸中带了丝疑惑。“皇上,请随末将来。”殷玉恒撇下江恩,折身迈开步伐。带着满怀的不解与探究,殷玉瑶跟着他,穿过大片茂密的树林。越往深处,她愈能感觉到那股凌厉萧杀的气息,胆小的佩玟更是吓得簌簌发抖,好几次想退回去,可又碍着殷玉恒和殷玉瑶二人,只得咬牙强忍。林木豁朗处,现出一片开阔的空地,殷玉恒立定身形,摄唇一声长哨,但听得“嗖嗖嗖”数声,从林间飞扑出数十道影子,齐刷刷跪在殷玉恒面前:“参见统领!”“圣驾到。”“参见皇上!”所有的“影子”这才调头,朝着殷玉瑶叩拜道。殷玉瑶心中暗暗纳罕,仔细看时,更是目瞪口呆——但见中间一排列于第二的,竟然是自己那才刚满六岁的儿子,燕承宇!仅四尺不到的稚子,身着短打劲装,背负短剑,发丝紧束,浑一副军人的打扮,哪里还有半点皇子的雍容?殷玉瑶鼻中一阵酸涩,一时间竟怔在那里,呆呆作声不得。佩玟眼尖,也瞅见了燕承宇,却不如殷玉瑶镇定,当下失声叫道:“二,二皇子?”那些影子都听见了,却个个目不斜视,好像和他们一起跪着的,并无什么皇子不皇子,全都是一样的同伴。“皇上,”殷玉恒的声音响起,却带着几丝不客气,“此处不便久留,皇上暂请回宫。”殷玉瑶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燕承宇脸上扫过,兜转间才突兀发现,他们,他们竟然都是些孩子!年龄大者不过如方才的江恩,十四五岁,而年幼者,只有六七岁!这样的训练,对他们而言,是不是太残酷无情了?殷玉瑶心中不由一阵揪痛,刚要责问殷玉恒,却听那些跪着的孩子们一片亮声儿地喊:“请皇上回宫!”这——殷玉瑶心中仿佛泼下一瓢滚油,滋啦滋啦痛得厉害。趁人不注意,燕承宇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哀恳。轻叹一声,殷玉瑶强忍住欲走过去,将他揽入怀中的冲动,别转身去,几乎呜咽着,从喉咙里迫出一个字:“走!”主仆俩踏上林间小道,渐行渐远,却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闷沉的鞭笞,不知是落在谁的身上。快到景福桥时,却见那名唤江恩的少年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连半分儿走展都不曾有。殷玉瑶走过去,在他面前小立片刻,这才领着佩玟,急往明泰殿去了。原本是想着散心的,不曾想却看见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殷玉瑶胸中有如巨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及至夜幕垂落,殷玉瑶立即带着佩玟前往侧殿。甫进门,便见屏风后人影闪动,间或闻得稚子的嘶呼,及安宏慎的低语。殷玉瑶示意佩玟停下,自己施展轻功走进去,绕过屏风,一眼便见儿子光着个脊背,上面青青紫紫,东一划西一道。乍然看见她走进,正在给殷玉恒上药的安宏慎赶紧着跪下叩头:“参见皇上。”“母皇?”燕承宇转过头,眸中闪过丝惊惶,旋即回过神,抓起件外袍,遮住自己的身子。“宇儿……”殷玉瑶哽咽一声,走过去,将外袍从他肩上拿开,看着他身上的伤,泪珠成串成串往下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燕承宇虽年幼,心中却已有了男女之别,被自己母亲看了身子,脸上也微微有些尴尬,不过仍然执礼答道:“母皇不必忧心,殷统领说了,只要再过些日子,便不会受伤了。”殷玉瑶听了,心下剧痛更甚:“他……他经常这样对你吗?”燕承宇低下头去,没有作声。他一向不惯撤谎,再说,眼下这情形,他纵使撤谎,也遮瞒不过。“明天,你便不去了吧,倘若他使人来,母皇亲自与他说……”一把将儿子揽入怀中,殷玉瑶女儿家的脾性终是忍不住发作。“母皇!”燕承宇攀扯住她的衣袖,用力摇头,重重咬住唇瓣,眸中透着刚果的倔强。看着他那双似极燕煌曦的眼眸,殷玉瑶不由痴住——她险些忘记了,他是燕氏皇族的子孙,血管里流淌着同他父辈一样,骄傲枭悍的血液,宇儿将来,纵使不能同他兄长一样君临天下,看这模样,却也会似他叔叔般,成为镇土守疆的将材。自己是忍着心痛成全他,还是将他夺回身边,由着性子疼惜他,让他做一个平安王爷呢?“寰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必须承受更多的磨难,才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是谁的声音,轰然在她脑海里响起?心,重重往下一沉,殷玉瑶后退一步,收回了手。寰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宇儿就是了吗?寰儿为帝,宇儿为王,然则无论为帝还是为王,都须得有一定的器识,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否则这偌大的天下,岂能长治久安?抬起头来,殷玉瑶朝窗外的夜空看了一眼,仿佛见着那男子,正倚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她,带着期许,亦带着冀望。“你父皇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开心的……”梗着鼻音,殷玉瑶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母皇请放心,宇儿一定会加倍努力!”单膝跪地,燕承宇像个真正的将军般,发下豪壮誓言,眉宇间一派庄凝。“嗯。”殷玉瑶点点头儿,且把满腹的话都给压下,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继而抬头看了看安宏慎,吩咐了他继续后,转身步出屏风,离开了侧殿。这一夜,殷玉瑶再次登上了凌天阁顶。凭栏望出去,星河璀璨,万家灯火,俱入眼中。如斯景致,从前燕煌曦也常携她同观,可心境与当下却全然不同。那时,这样的景象看在她的眼里,是温暖的,是恬静的,是幻美的,是绮柔的。她可以像一只小鸟般,偎倚在他的臂间,听他笑谈江山,细说当今人物风流,各地风俗民情,甚至是朝堂上高官要员们闹的笑话,他说,她听,彼此间一派温情脉脉。可如今再看,却凭添无尽的沧桑——这样壮丽的景色,却是用多少人的鲜血绘就?用多少人的性命筑成?那些远在万里之外驻守边关的将士们,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百姓们,那些为国为家鞠躬尽瘁的士大夫们,以及那些为这方乐土付出心血,默默逝去的人们,不都值得尊敬,值得敬仰吗?她默默地思索着,感觉心一点点扩大,又一点点地缩小——她、她的臣子、她的亲人、她的儿子,无不为他们心中那个梦不懈地努力着,而她,又该怎样做呢?她该拿出魄力,将所有人的力量都集中起来,汇聚成一把足以开天辟地的利剑,一支绘就万里山河图的巨椽大笔,将她心中、他心中,所有人心中那幅壮丽的图景,在这片辽阔的热土上,一一地展示出来!是的!她已经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她就是要做那样的一个人,她就是要根除这乾坤间所有的流弊,还人间一方盛世太平!股股热流从心房中澎湃而出,冲击着她的胸膛,让她浑身上下充满无穷的力量!“燕姬……”闪烁星光慢慢凝聚成女子英气的眉眼,从高空中俯望着她,带着不尽的笑意。“毓婷……”殷玉瑶仰起清丽绝伦的面庞,迎上她的目光。“去做吧燕姬,按照你所想的去做,那是你的使命……”“我知道了。”殷玉瑶唇边扬起极致瑰丽的笑,就像朝阳下盛开的第一枝灿烂的玫瑰花,“我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不会忘记我对你的承诺。毓婷,流枫不但是你想要守护的桃源之地,也是我,将倾一生之力,维护的乐土……大燕、北黎、陈国,甚至是仓颉……乾熙大陆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值得我们用心去爱,哪怕,他们曾经因贪婪和欲望,而走上邪恶之途,我也应当包容他们,将他们引回正道……”“就是这样。”赫连毓婷点头,“我知道,这很难,这真的很难,要想让整个世界充满爱,要想让每个人都知晓自己的使命所在,真的很难,但是燕姬,你要努力……因为你的努力,会被所有人记住……”“嗯。”她点头,像是在对赫连毓婷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会努力,我会为心中那个梦,为全天下人心中那个梦,努力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