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望去,已经看见远处起伏山峦上座落的毡包,就像一朵朵蘑菇,开在蔚蓝天空下。那奴岩一摆手,整个队伍立即分散开来,纷纷潜伏至山丘背面。勒紧马缰,那奴岩刚欲前行,后方容心芷不禁喊了一声:“那奴岩!”男子停下,却没有回头,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容心芷咬咬唇,心里头的话到了唇边,却只说不出口——他俩都是倔强的人,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再也无法挽回。“驾——”终于,男子一声长喝,策马而去,容心芷伫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眼眶里酸涩得紧,竟险些落下泪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奴岩对她的心意,她自是明白,只是,心里头先有个人搁着,后来的人再好,也无法入得去。若不然,这世间便无“情为何物”这一问了。那奴岩这一去,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折回,见他安然无恙,容心芷竟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随那奴岩一同折返的,还有两名千骑长,听说是留在睿格负责值守的,远远地听着话音儿,容心芷的心再度沉了下去——仓颉王那奴奔率二十万大军围攻洪州!她脑子的第一闪念便是——洪州怎么样了?抬起头来,女子忧思重重地朝东方看了一眼——现在的她还不知道,这短短八个月,大燕国内却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怕任她如何揣想,也绝料不到,殷玉瑶会登基为帝。而这些情况,那奴岩却早已知晓,他虽一直呆在格瑟高原,却从未断过与睿格的联系,那奴奔的出兵,与燕军的对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要等的,便是那奴奔陷在战局之中无法抽身,他则带着八个月中从各处募得的骑兵杀回,重新夺得属于他的一切。眼见着数月精心筹谋即将变成现实,那奴岩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怅惘,偶尔,他也忍不住摇头冷冷地嘲笑自己——那奴岩啊那奴岩,你自命不羁,何时竟如此没出息起来?强压下自己的情绪,那奴岩将所有的千骑长百骑长召集到一起,商议如何调兵,如何降服那些跟随那奴奔的贵族,如何封锁消息,又如何对付有可能折回的那奴奔,以及,在什么地方设伏,将那奴奔彻底歼灭。容心芷久在军中,本是见惯这种血淋淋的事,然而此时听在耳里,却起了几丝反感,当下别过头,远远走开,独立在一座小山丘后,看住远方飘飘悠悠的云朵。夕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下,深浓暮色笼罩了整片草原。骑兵们行动起来,拔出腰刀,跨上马背,成批成批地冲向那一座座密集的毡包。过了没多久,容心芷便听得一阵阵牛羊的喧鸣,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叫,以及孩子的啼哭声传来。除了那些随那奴奔围攻洪州的精壮男子,睿格驻地尚有不少附从那奴奔的贵族、亲军,甚至是那奴奔的妻儿老小。一旦那奴岩反击成功,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等样的宿命,自然不难想象。转头看着那一簇簇腾上半空的火光,容心芷眼底不由掠过丝悲悯——见惯杀伐的她深深懂得,权力的交接从来不可能是温和的,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个地域,都是一样。“你走吧。”男子沙哑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在耳边响起。慢慢转过头,容心芷定定对上他像寒渊一样深邃的眼。见她不说话,他再次重复道:“你走吧。”容心芷转开了头,迈开步伐,走向远处。她该离开了。亦找不到任何理由留下来。这片丰沃的土地,是属于这个强悍男人的,而她的家,在东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金晃晃的阳光洒满大地——期格索——红彤彤的花朵开满山岗——期格索——英俊的阿哥马踏流云——期格索——漂亮的姑娘长发飞扬——相会哟相会哟,且把古老的情歌来唱响——”背后,男子苍凉而旷远的歌声响起,被夜风卷向四面八方。容心芷加快了脚步,胸膛里却像压了块铁铅,迫得她无法呼吸。她是个倔强的姑娘,从来以为,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直到此际方依稀悟出,或许这人世间,爱,或者不爱,界线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就比如她和那奴岩,倘若换一个时限相遇,换一种处境相逢,也未必不能相爱。但她终究是走了。翻过一道山梁之后,容心芷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令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人。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猛地震住,瞬间石化。他的眸光,轻轻淡淡地掠过来,落在她的眉宇之间,眼底有温和的小溪,浅浅流淌。“公子……”她的低喃落入夜的深处,消没不见。纳兰照羽缓步走近,白色的衣角随着夜风起伏,最后在离她两步的地方停住,抬眸往远处看了一眼,尔后重新凝目注视着她:“后悔吗?”“后悔?”她抬头,双瞳如镜,照出他俊逸无比的容颜,忽然扯动唇角,莞尔一笑,“公子,倘若心芷后悔,你待如何?”“我会很失落。”第一次,向来将自己小心翼翼掩藏得极好的纳兰照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坦白地吐露他的心迹。将要脱口而出的嘲讽,就那样凝在了喉间,改为一声叹息。踏前一步,她将螓首深深埋入他的怀中,而那依然回荡的歌声,却慢慢变得模糊了……她终究,无法抵御面前这个男人的**。就像十数年前,在玉英宫中,第一次见到他,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过,那样地冷淡,却变作一束优雅的光华,投落在她青春寂寞的心底,从此生根发芽,再不能拔除。“公子,”抬手拥紧他的双臂,容心芷嗓音微微有些颤抖,“不要再让我伤心难过……”十年了。四千多个日子,这句话盘亘萦绕,已成心魔。纳兰照羽用力地拥紧了她。广天袤地,在这一刻,忽然都化作一幕抽象的背景,游动于其间的,是那两颗砰然合拢的心…………自七月以来,殷玉瑶的日子过得繁忙而充实。有了议事院四位院臣的通力共事,新政很快走上正轨,更多的士子们从各郡各县赶到浩京,进入集贤馆,详研典章制度及经世济邦之学问,吏部在葛新的主持下,先是重新制订了各级官员的职责及考评制度,再又相继裁撤数十名风评极差的官员,任命新的年轻士子到任,虽然遇到些小小的阻力,都被葛新逐一化解。整个大燕从浩京至全国各州各郡,均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按说,看到这样的势态,殷玉瑶应该高兴才是,事实上也是如此,每次站在《天下御景图》前,看着那一道道起伏的山峦,一片片肥沃的原野,她都不禁心生澎湃豪迈之感,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躺于枕上,却总有一丝丝难以形容的寒意,从看不见的角落漫过——“殷玉瑶登基,看似对我们不利,其实,也是一个机会……”那日无意间在御花院中撞见的密谋,如一片浓黑的阴翳,始终罩在她的心中,无法散去。还记得许紫苓称那个与她密谋的人为“公公”,既然是“公公”,那便是宫中内侍,可永霄宫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约有内侍近万名,到底是谁呢?殷玉瑶不由坐起身子。殿阁里的烛火俱已熄灭,帐外一片黝黑,伸手不见五指。轻轻悄悄下了榻,穿好金丝软履,拿过锦袍披在肩上,殷玉瑶悄无声息地走出。屏风外面,佩玟躺在衾中,鼻里微微打着鼾,殷玉瑶没有惊动她,轻提一口气,脚不沾地飘出。已是七月末,下弦月挂在西方天际,淡淡浅浅的一抹,院中花影树影模糊成一片。深吸了口凉冽而湿润的空气,殷玉瑶走到一株紫槿树后立定,刚想趁着这会儿思绪清明,再理理心中的事,却听斜对面的厢房里,传出几丝异样的响动。有人?她心内一凛,慢慢地靠过去,借廊柱隐住自己,侧耳细听着。“公公,殷玉瑶日渐做大,若是任其羽翼丰满,恐怕——”“无妨,她做得越大,升得越高,到时候跌得便越惨。”“听公公这意思,似有十足的把握,公公能不能——?”“要想活得命长些,就得牢牢管住自个儿,不该打听的事儿,不要去打听,否则什么时候瞎了眼睛折了舌头,都难讲得很……”寒凉彻骨的话音,截住了许紫苓的话头,好半天才听得她答应一个“是”。那“公公”又道:“后宫里的这些子人,都勾连得如何了?”“只殷玉瑶身边那个丫头,未曾得手。”“她是个实心眼子的蠢货,只能做掉,不能收买,且不去管他,其他的人,若有把柄儿在手上的,你可得牢牢攥紧了,不定什么时候便用得上。”“我知道了。”“嗯。”……厢房里安静下来,稍顷,两个黑黝黝的影子闪出,几晃几晃消失在回廊的两头。殷玉瑶一手撑住廊柱,浑身大汗淋漓。阴谋。这是她再一次见识到隐藏在极暗处的阴谋。权力与阴谋,似乎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哪一个手执权力之人,能够一生一世躲开阴谋的诅咒。英明果决如她的丈夫,却也深深被阴谋所裹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难道她,也逃不开相同的宿命?不!殷玉瑶重重地摇头,眸中闪蹿出一道凶光,一道让她自己都意想不到,有多么可怖的凶光!为了刚刚才稍有起色的政局,为了远游在外的大儿子,更为了千千万万人,她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自己被阴谋所吞噬,不管敌人有多么凶悍,她都要把他们给揪出来,一一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