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个自门外缓步而入的年轻男子,一众吏部官员均不由瞪大双眼。黑着两个眼圈,单延仁一言不发,从众人间穿过,端然坐定。“拜见大人。”众人一齐拱手执礼。“落座吧。”单延仁摆手,示意众人重新入座,视线从他们脸上淡淡扫过,“葛大人不幸罹难,本官承皇上厚恩,任职吏部,望诸位和衷共之。”众人垂着脑袋,木着脸好似庙里的塑像,实则一个个心里都揣着事。单延仁自是明白,口内却只说些场面上的话,完了即令众人各归各位,治理事务。一时之间,衙堂里一片悄然,倒也没有那等没眼力劲儿暗中生是惹非的。冷瞅着到了午时,行将退衙,众人方才搁了文书起身,向单延仁告辞。单延仁点点头,命众人自去,自己仍然坐在桌案后,批阅公文。“单大人,”有三名官员却留了下来,内中一个叫张梓沐的,腆着笑脸道,“下官等凑了银两,在栖红楼定下席面,恭贺大人升迁,请大人赏脸。”“升迁?!”单延仁猛地抬起头来——他因葛新不幸遇难之事,早已窝了满腔的暗火,哪里有什么心思去吃酒?可看了这三张笑脸,心下却猛然一转,强行压下怒气,也淡淡笑道,“既然如此,本官自当前往。”当下,单延仁同着三人出了衙署,早有四顶轿子迎上来,接了四人,沿笔直的街道往前,直至栖红楼下。店小二见如许多官人来,早已扎慌了手脚,一叠声儿招呼着,将众人引上三楼去。松涛阁。看着雅间门楣上那三个字,单延仁只觉腔子里一阵酸楚涌将上来,好容易才压伏下去,撑着张笑脸进入阁中,竟见满衙里上上下下,除三人外,余者皆在座列。“大人请。”下属们均站起身来,侧立到座位旁,堆笑看着他。单延仁摆摆手:“这里又不是衙署,诸位不必拘礼,都坐都坐。”当下有那心思活络,惯好卖弄的,讲了几个笑话,又与单延仁斟酒把盏,余者便呼三吆四,觥筹交错起来,单延仁眼里看着,心里却一片荒凉。逝者坟头新土未干,官场之上,却仍是笑语翩然,蝇营狗苟,他虽坐在这里,屁股下却像是长了一丛荆棘,扎得他直冒出血来。酒过三巡,有个姓卢的官员因笑道:“有酒有菜,未便尽兴,不若叫两个唱小曲儿的来,凑个兴子如何?”众官员初次与单延仁共事,并不知他的喜好,所以不敢十分恣意为之,只拿眼去瞧单延仁的脸色。却见单延仁仰头喝了口酒,伸手抹了把嘴角,眼里冒出兴奋的光来:“也好,都道说栖红楼的粉娃个个娇嫩,不若便叫上几个来,让咱们也享受享受红袖把盏的风流。”得实了他的口信,早有官员拔腿子跑开,招呼了那店小二,不多时,便有四名如花似玉的女子,怀抱琵琶琴瑟,进入阁间来,挤在众官员间坐了。众官员们因喝了酒,早已个个面色绯红,言辞之间愈发失了体统,一个个眼冒精光,只看着那四个女子,只差没将人家衣服给扒拉下来。单延仁放在桌下的拳头攥得死紧,面上却只摆出那醉生梦死的模样,同众人一般调笑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昏暝了,众人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当一个官员伸手探入伎儿裙下时,单延仁“哐”地一声,放下手中酒盏。已经喝得几分人事不醒的众人顿时一震,强撑着坐直身体,拿眼看定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单延仁站起身来,极力用平和的口吻道:“本官倦了,明日还得上朝,这酒,也已喝得差不多了。”“是啊是啊,”众官员纷纷附和着,站起身来,“单大人言之有理。”就在单延仁以为,今日之事到此结束之时,一名官员忽然咳嗽一声,那四名伎儿顿时知趣地退了下去。“大人。”那官员从袖里摸出个锦盒,恭恭敬敬地递到单延仁面前,“这是下官们一点心意,请大人笑纳。”“呃,”单延仁抬手摸了把下巴,目光从那张油光焕发的脸上扫过,接过锦盒,也不细看,点点头儿道,“嗯,诸位的好意,本官心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出栖红楼时,天已黑尽,一阵冷风吹来,刮得满街叶片刷刷啦啦地响,单延仁举目看了看两旁来回摇晃的白纱灯笼,负着双手,往集贤馆而去。自从葛新死后,他不但接替了葛新的职位,还搬进了葛新的宿处,或许,只有老师夜夜盘亘的冤魂,才能让他记住,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背后的暗影里,有人迹儿闪过,忽忽悠悠,遮遮掩掩,就像幽灵似地跟上来。单延仁仍旧那样稳如泰山般地走着。从接过吏部尚书大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同样的一张网,也正朝他缓缓张开了口子。只是,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葛新,他是单延仁,注定了要改变一切的人。……韩府。“那和田螭玉,他收了?”“收了。”“依你看来,他会不会同葛新一样,也是个橛头儿?”“……还不好讲。”韩元仪的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沉吟不语,摇晃的烛火斜投在他那张圆饼脸上,勾出几许幽森。“不管单延仁是杠子头还是软骨头,眼下,他对大人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怎么说?”“一来,单延仁初刚上任,对情况并不熟悉;二来,他人年轻,资历也浅,尚压不住自己的阵脚,如何来寻大人的麻烦?”韩元仪微微点头——左义松的话听着像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他的心里,却总觉着有些不安。“可是……”韩元仪沉吟,“吏部尚书总领天下官员人事任免,这个位置不在我们手中,总是夜夜悬心……”左义松蓦地一声冷笑:“难道韩大人,想做第二个万啸海不成?”韩元仪的面色骤然一变,死死地盯住左义松。若是往常,左义松必然已经忙不迭地避开他那犀利的目光,不过今夜,左义松整个人却透着股反常,似乎故意要和韩元仪较劲似的,竟丝毫不肯相让。低低地,韩元仪干笑两声,摆手道:“好好地,说事就说事,掷什么气嘛,老兄你想想,倘若能摆得平整个吏部,无论是你是我,还是底下那些人,不都太平了吗?要是像葛新那样闹下去,这天下间的官员,有几个是能做得稳当的?”听他如此说,左义松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些,拉开椅子坐下,抬起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慢慢地划动着:“虽然拔了葛新这么颗钉子,但大人也切勿放松警惕,须得小心防着宫里那位——”“宫里那位?”韩元仪不屑地撇撇唇,眼中浮起丝冷笑,“她不过是不出宫门儿的妇道人家,如何管得了这外头的事,若不是殷玉恒燕煌晔葛新这干子人,莫说坐皇位,她能不能……”他到底没敢说下去,而是猛地截住了话头。左义松心中暗暗摇头——看来,到底是自己高估了他,这样的人,当个二品大员或许绰绰有余,若论纵观天下把握整个时局,却到底少了几分智谋和气度。有了这样的判断,他也不再深劝,只道:“下官言尽于此,大人若是想把官做得长久些,当收敛处,还是收敛收敛吧。”因着除掉了葛新这个眼中钉,韩元仪正在兴头儿上,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去?当下只含糊支应了几声,将左义松送出门去。……集贤馆。单延仁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两眼看着放在案上的锦盒。那里边,装着吏部官员们送他的和田螭璧。或许在他看来,这枚精美的螭璧,更像是投向他心脏的一把匕首,可他还是收下了,还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在老师生前住过的地方,他要用这样的方式,记住心中的痛,更记住自己肩上的责任!老师不在了,可他还活着!无论是为师恩为自己,还是为国为民,他都要继续在这条风雨兼程的道路上走下去!刹那之间,单延仁的胸膛里充满了力量,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他蓦地站起身来,想要高喊一声,可是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到底是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要忍耐。一定要忍耐。要比那些心存不轨之人,更能忍耐!葛新曾经口传心授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在他的心中回荡,砥砺着他的心志。他不能再意气用事了,因为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要集中所有的智慧,与他们周旋,并潜移默化地,让他们落入自己的圈套,唯有如此,他才能以四两拨千金之计,藤连蔓蔓连瓜,把最后那只黑手揪出来,为老师报仇……“葛大人……”呜咽一声,单延仁爬前两步,一把抱住桌腿,任由满眶泪水潸潸而落…………“你是玄重?”“是的。”坐在御案后的龙椅里,殷玉瑶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召见皇家暗卫,好奇的同时,更多的是深沉的审视。“朕命你调查两件事。”“请皇上吩咐。”“第一,前任吏部尚书葛新真正的死因,必须揪出幕后真凶;第二,清查宫中所有宫侍、宫女、侍卫,凡有形迹可疑,与不明来历之人勾结者,统统记录在案,可做得到?”“能。”玄重定定地回答。“需要多少时日?”“十天。”“好,”殷玉瑶点头,站起身来,凤眸中寒光凛凛,“朕就给你十天,限你在演兵之前,将一切资料报呈御前,不得有误!”“是!”玄重沉着嗓音答应一声,闪身消失在黑暗中。“皇上……”佩玟细柔的嗓音从帘帏外传来,“夜已经深了,皇上要安寝吗?”“嗯。”殷玉瑶点点头,将手里头批好的折子搁到一旁,站起身来——自葛新去后,那些原本由他处理的政务,有很多又转到了她的手上,一则朝事繁巨,议事院四位院臣分不开身,二则朝中众臣,的确无一人有葛新的干才。单延仁新官上任,阵脚未稳,还要对付吏部及其余五部那些居心叵测之辈,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殷玉瑶不欲加重他的负担,所以尽可能地加快处理政务的速度,毋使奏疏沉积。步出御书房时,已是月上中天,佩玟抱着披风等在阶下,见她出来,赶紧着迎上,细细将披风裹上她的肩。主仆俩沿着回廊,往明泰殿而去,刚走过拐角,却听一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声突兀传来,殷玉瑶刚在栏边立住脚,一名小宫侍忽然像没头苍蝇般冲将过来,一头撞在她的怀里。“大胆奴才!”佩玟疾声喝斥,“谁许你在这地儿乱撒蹄子的?”“拜见姑姑,姑姑恕罪!”小宫侍听出佩玟的声音,却没看见殷玉瑶,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佩玟伸手指着他的额顶,喝问道:“你是哪宫里的?带你的人是谁?”“奴才……奴才是兴福宫,跟着韦掌院跑腿的,适才取了物件儿从内库房出来,因见花坛子底下躺着个人,浑身是血,奴才,奴才吓破了胆,所以……”“什么?!”殷玉瑶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自封后以来,主持内宫事务长达十二年,从未出过人命之事,此际听这小宫侍如此说,心中不由一阵突突乱跳。听见她的声音,小宫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软瘫在地,连说话都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