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窗边,斜眺着空中明月,殷玉瑶心中不由浮起丝淡淡的感慨。云霄山中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只是昨日,如今,纳兰照羽与容心芷终成美眷,而她,却是形单影只。公子……犹记昔时慕州城外,湖上初遇,那男子踏舟而来,仪态宛若九天仙人,惊掠了她的眼。那时她与燕煌曦之间情事未明,心中满是惶惧不安,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能往哪里去,就像一朵风中飘萍,脆弱得不堪一击。可上天毕竟没有薄待她,让她逢着一个纳兰照羽。细细想来,三十来年所遇之男子,也就他的温润平和,他的雍容尔雅,给予了她如春风抚面般的和煦。公子。公子啊……犹记得烨京城中,她曾问他,为何一再相助于自己,他淡淡地笑,俊逸眉眼中有着真诚的怜惜:“如果,我说是因为,孺慕之思呢?”孺慕之思?好清雅而平和的四个字,没有燕煌曦的澎湃激烈,也不似燕煌曦时有若无,时无若有的情。即使是她的丈夫,也曾经不无醋意地问过:“倘若当初,你最先遇见的,并不是我,你当如何?”她当如何?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谁不想得着一个如意郎君,卿卿我我过完一生呢?十六岁的她,还未来得及肖想夫君的模样,便始料不及地遇上了他,从此开始跌宕传奇的人生。她有得选择吗?或许,在遇上他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她别无选择——对那时的她而言,他毕竟,过于强大了啊,强大得教她难以抗拒,也无从抗拒。这一段情路,她伤痕累累,几生几死,而他又何曾不是磨心沥胆,肝肠绞碎?年纪愈大,前方的希望便越渺茫,反而越来越耽于回忆——这一生爱过恨过,她应当是无憾了吧?应当……无憾吧?只是内心里那股子酸涩,纵然是尽了全力,也难压下去。“母皇。”稚子清澈的童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殷玉瑶转头,却见儿子正眨着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宇儿,”蹲下身子,殷玉瑶伸手揉揉儿子的小脸蛋,“怎么还不去睡?”“母皇,”燕承宇偎入她的怀中,“我们去‘桃源’吧。”桃源?殷玉瑶心内一动。是呐,最近事多,她竟然把这岔给忘记了。桃源。他给她留下的桃源。那一方永远安全的地方。“嗯。”她点点头,再次揉了揉儿子的小脸蛋。“带上妹妹。”燕承宇又道。“好。”牵着儿子的手,殷玉瑶出了寝殿,走进一双儿女栖宿的侧殿,却见燕承瑶已经睡熟,半卧在纱帐里,一根小指头放在唇间,小脸蛋红扑扑的,就像颗成熟的苹果。俯下身子,殷玉瑶抱起小承瑶,带着儿子,一同朝殿外走去。“皇上。”刚下石级,一人迎面走来,身后跟着数名宫人。“安宏慎?”殷玉瑶收住脚步,凝眸看着他。“皇上这是要往哪里去?”安宏慎的目光往燕承宇与燕承瑶身上扫了扫。“朕要往哪里去,需要知会你吗?”殷玉瑶的嗓音透着几许寒凉。“奴才多嘴!”安宏慎一个嘴巴抽在自己脸上,往旁边站下。哼了一声,殷玉瑶抱着女儿,带着儿子,从这个内宫总管面前走过。一路无话。直到走进桃源里,殷玉瑶整个人方才放松下来,抬眸望去,大朵大朵的曦瑶花仍然开得烂漫,花海中央,那座小院依旧静静地伫立着。慢步走过去,殷玉瑶伸手推开木扉,把仍在熟睡的小承瑶放在榻上,自己也在榻边坐下,整个身子一下子松快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太累了。国事,家事,天下事,纷纷扰扰,无止无休,处理完一件又一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年仅七岁的燕承宇,默默地陪着自己的母亲——这些天来,在殷玉恒那里接受的残酷训练,让他的心智比起普通的孩子,已经要早熟得多,也深深明白,现在的母亲,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份无声而诚挚的关怀而已。他爱母亲。更希望母亲快乐。可是现在的他还太弱小,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母亲伤心难过的时候,陪着她而已。清晨,鸟儿的鸣叫从窗外传进,殷玉瑶睁开了眼,习惯地朝枕边看去,却只瞧见儿子熟睡的小脸,眉宇之间,依稀有着几丝他父亲的神韵。撑着身子,对着那张脸瞧了好半晌,殷玉瑶方才悄悄起身,落地下榻。无论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偌大的燕国,不可一日无君。试观这天下间,有哪一位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倘若她因一己之私,而延误朝政,轻则乱了江山社稷,重则天下刀兵四起,黎民生遭涂炭……那些烽烟滚滚的日子,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她真的,不想再过…………“令,议院大臣宋明非,为钦差大臣;令兵部尚书司马洋为监军,前往洪州奖掖三军!”“令,辰王燕煌晔为使臣,前往金淮,贺金淮帝君登基纳后之喜——”“令,议院大臣洪诗炳为使臣,前往流枫,贺赫连国主生辰,并致交好之谊——”辰王燕煌晔为使臣?众臣中不由起了阵小小的议论——看来,皇上和金淮帝君之间的情谊,果然是非同一般。“众爱卿可有异议?”殷玉瑶微抬凤眸,目光淡淡从众人脸上扫过。“臣——有本启奏。”洪诗炳出列。“讲。”“眼下新政刚刚起了个头,吏治初见成效,税政尚未清理,至于教化等事,更是无甚头绪,四位部院大臣突去一半,微臣担心——”“爱卿所虑,朕已明白,”殷玉瑶摆手,止住他的话头,“两位部院大臣,一去金淮,一去流枫,来回不过三月时光,可将院中事宜,交予手下得力书办,再则,五部尚书俱是干练之臣,想来不致束了手脚。”皇帝既然开了尊口,所议之事便成定局,洪诗炳纵有满腹深虑,也只得撇开不提。一时朝议罢,大臣们鱼贯出殿,洪诗炳下了丹墀,眼见着快到宫门处,后边韩元仪忽然撵了上来,满脸带笑地道:“洪大人,恭喜恭喜。”洪诗炳站住脚,转头看他,脸色却是淡淡地:“敢问韩大人,这喜从何来?”“一直以来,出使流枫,便是国相之责,此次皇上却委了大人,不是喜,又是什么?看来洪氏一门,当相继出两位宰辅,真真是可喜可贺。”“韩大人,这可是九重阙下,莫要失了做臣子的本份。”洪诗炳却只是板着张脸,眉宇间的神情,没有半丝儿起伏。韩元仪眼中不由闪过丝失望——看起来,自己这马屁拍错了地方——说实话,议事院落成已有两月光景,这些日子里他冷眼瞧着,想把其中一两位,最好是四位,都拉到自己的圈子里来,可洪诗炳持重,陈仲礼像只闷葫芦,宋明非四面溜光,湛固又直得像根木头桩子,竟是叫他无从着手。自葛新走后,也再没人来找他,只是书桌上常出现巨额的银票,韩元仪原本想撂手不干,可宫内传出消息说,殷玉恒和燕煌晔,都在暗中调查葛新之死的真相,倘若有一天真穿了帮,他不得不为自己留条后路——所谓的后路,便是多多的银子。若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卷款私逃,或去仓颉,或去也牧,做个塞外富家翁也好,但在这之前,他也恋栈着官位,兼之浩京乃天下富贵荣华地,他又是过惯奢侈日子的人,怎肯轻易抽身?可见这自古以来,名利二字,沾手容易放手难,机狡过人的韩元仪,也是看不穿这一层的。“韩大人若无别话,本官先行一步。”洪诗炳拱拱手,抬脚便走。韩元仪瓜着张脸站在原地,默看他的背影半晌,刚要离去,便听旁侧一道冷峭峭的声音传来:“这里风大,韩大人看吹散了身子,还是早些回衙去吧。”韩元仪转头,恰对上湛固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当下只得干笑两声,讪讪转过头去,走了。湛固站在原地,看住他的背影,却不想玉阶之上,还有一人,也把他看住。谁?单延仁。这些日子,单延仁反而成了朝中最沉默,最“清闲”的要臣,领着吏部尚书衔,坐堂坐得稀稀松松,对于下属那些毛手毛脚的事,也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眸。不认识他的人,以为他原本就这样;认识他的人,心中无不暗暗跌脚,都道是官场的污暗,到底是把他给毁了。可无论其他人说什么做什么,单延仁自己只四平八稳,声息儿不动,还是那副松驰疲懒的模样,以致于惹怒两位御史上书,弹劾他敷衍塞职,有负圣恩,偏殷玉瑶看了,只留中不发,让众人很摸不着头脑。或许放眼整个天下,能够理解和支持他的,也只有殷玉瑶了。他在等待。等待着制造悲剧的那只黑手浮出水面。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一跃而起,将对方置于死地。他也在观察、寻找自己的盟友。他需要帮手。朝中四位议事院大臣,他也在心中暗暗掂量过,都板正有余,权谋不足,难以与幕后者抗衡,至于下面十二位书办,除伊远清、魁似道之外,他也不放在眼里。只是伊远清和魁似道,都太过沉不住气,稍遇点着风浪便狂躁起来,自己还没行动,反而被人拿住要害,和从前那个冒失的自己极其相似。望着湛固远去的背影,单延仁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个人,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