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立于城头,眼望着下方那一望无际的袤原,万啸海心中不由生出几许意气风发之慨——谈笑沙场秋点兵,书生意气可平戎,本就是他长期以来的衷愿,乾元大殿上一场惊变,生生粉碎他的壮志雄心,眼见着一腔豪情,将随自己共赴黄泉,不料想死里竟逃得一线生机。按理论,经过这样一番遭际,若是寻常臣子,应当对殷玉瑶报以满怀忠诚,可这万啸海偏偏是个例外,一则他仗持自己才智过人;二则,此人从本性上论,倒真真儿是个枭雄,能在人下屈一时,却绝难在人下屈一世。“大人,”一名士兵匆匆奔来,“朝廷里派钦差来了。”“哦?”眉头微微往上一挑,万啸海神色沉稳,“在何处?”“已到城外。”“来者何人?”“兵部尚书司马洋,还有议院大臣宋明非。”“哦”了一声,万啸海低头略一沉吟,随即一挥手,“大开中门迎接!”士兵答应一声“是”,转头跑开,万啸海整理好身上铠甲,方也提步下了城楼。但听得“吱呀呀”一阵响,城门洞开,外边儿立着一支阵容威武的军队,头前儿两匹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着的,正是司马洋与宋明非。“洪州都尉万啸海接旨!”听得喊声,万啸海默了一瞬,方沉膝跪倒,口内应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洪州都尉万啸海击退仓颉大军,朕心甚慰,特遣议事院大臣宋明非为钦差,兵部尚书司马洋为监军,携银饷一百万两前往犒军,另,迁洪州都尉万啸海为岭东郡守,着升原洪州副将甘渚为都尉,旨到之日,即刻交接所有事务,不得迟延!”好似一口千斤重的黄铜大钟猛然扣下来,震得万啸海的脑袋“嗡嗡”直响——岭东?岭东?那个女人竟然让他迁任岭东?岭东,地处大燕最东边,穷山恶水,雾气深重,除了一重接一重险峻拔天的山,连个人影子也很少见,言说是郡守,实则就一土地佬儿。霍地抬头,万啸海目光凶狠地看向传旨的宋明非,敌不过他如刀赛戟的视线,宋明非不由微微侧开头,旁边的司马洋却声色不动,冷沉着嗓音道:“万大人,接旨吧!”万啸海仍然跪着不动,暗暗向两旁瞅了瞅,却只见士兵们均垂头而立,对他的眼色视而不见。大势已去。强傲如万啸海,也不禁在心中哀叹一声,赌着气儿将脑门重重往地上一磕,鼻音浓-浊地道:“微臣遵旨!”长长地吁出口气,宋明非赶紧儿将圣旨递到万啸海手中,又亲自上前搀起他,细细宽慰道:“岭东虽说偏荒,但你去了,好歹也是一方郡守,自是大有可为之处。”万啸海冷笑了声,却也不再言语,灰败着脸直了身体,朝宋明非与司马洋一拱手:“万某去也!”言罢,竟将满城官兵视作虚无,就那样昂着头儿去了!宋明非干瞪着眼,直到万啸海的背影消失,方转头看着司马洋,苦笑一声道:“司马大人,你看这——”“无妨,”司马洋摆摆放,转头看着甘渚,“这城里的事务,你可料理得来?”“回两位大人,”甘渚人长得虽精悍,脾气禀性与万啸海却大大不同,敛袖躬身,谦声答道,“仓颉大军已退,城中别无要务,卑职虽蠢顿,还能担承得下。”“如此甚好,”司马洋点头,伸手朝后方一溜儿马车一指,“百万饷银俱在此处,你自己看着办吧。”“谨遵大人所命。”甘渚答应着,即率领部众,将马车引入城中,驱进府库。眼见着一应事体完结,宋明非才侧身看着城下,不无忧虑地道:“就这样让万啸海去了,会不会……?”“宋大人不必担心,”司马洋胸有成竹地一笑,“卑职早命数百名精兵,化妆成普通百姓模样,沿途散布,监视万啸海的行踪,倘若他不去岭东,反而图谋别路——”司马洋说至此处,右手抬起,在脖子上重重一抹!宋明非本是文臣,不善这种构布暗箭之事,心中不由一阵疾跳,暗道,幸好自己没有万啸海那样的野心,否则什么时候送了小命,都不知道。如此,两人又在洪州呆了数日,直到甘渚将一应事务料理得齐齐整整,直到布下的暗探报说万啸海雇了驴车,确实一路往东,两人的心这才彻底安定下来,商量妥当,决议第二日启程,折返京都。……再说燕煌晔一行,沿太渊青芫一带,向西而行,出国界,借道流枫,匀速赶往金淮,幸亏路上并不曾见什么灾祸或强人,比较顺利地就到了镜都,虽如此,也花了将近二十来日。纳兰照羽早得了信儿,亲派当朝国相与大将军至城门相迎。远远见得燕使车队,国相百里谦抬臂一挥,热闹的管弦立即嘀嘀嗒嗒地响起。闻得前方乐声,燕煌晔即令整个车队停下,自己翻身下了马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及至百里谦和童战荣面前,微一抱拳:“燕国使臣燕煌晔,奉皇上御命,前来恭贺贵国国君登极之喜。”“有劳辰王殿下,请。”百里谦说着,侧身往旁让开,燕煌晔步态从容,在两人的陪同下,往太英宫的方向而去。再说太英宫中,早已是鲜花织锦,红灯高悬,玉树琼林,言语难形容其极致风流。燕煌晔一行走,一行细看,唇角儿带着微微的赞叹——半为礼貌,半为衷心赞叹。“煌晔——”一声亲热的唤声从丹墀上传来。伫住脚步,燕煌晔凝眸望去,恰恰对上纳兰照羽含笑的眸子,虽然对方站在极高的位置上,可是那眸中的亲切之情,却不搀分毫虚假。再忆昔日燕煌曦远征北黎时,若不是纳兰照羽现身浩京,主持大局,几欲被北宫弦得手,因着这层缘故,对纳兰照羽,燕煌晔向来心存好感,当下移步上前,执臣礼躬身款拜:“燕使燕煌晔,见过金淮帝君。”“平身。”因着两旁列有文武,纳兰照羽也不好过多谦让,还是拿出皇帝该有的威仪。燕煌晔复挺直身子,往旁退下,站在早已空出的位置上,侧目看时,却见流枫、仓颉、也牧……甚至是北黎,都有使臣到贺……北黎?他的眉头不由轻轻一挑,恰恰对上对方那双寒冽沉凉的眸子——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可是对方眼底那清晰可见的仇视敌对之意,却让燕煌晔心中波澜暗生。“诸位远道来贺,朕心甚欢,”纳兰照羽清亮的嗓音,止住燕煌晔的揣思,“登基大典定在八月十六,尚有三日,诸位请先至广成殿安沐,待朕备国宴,为诸位接风洗尘。”八月十六?乍然听到这四个字,燕煌晔的心不由再次悬起——离京之时,尚是七月中旬,殷玉瑶下旨,于八月初八在京郊阅兵,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有无意外?因为路途实在太长,车队又在不断地行进,故此,他虽一直与浩京有联络,但书信每往返一次,至少需十日时光,想来上次接信,已是八月初三…………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时分,天空如水洗一般地蓝,几丝薄云淡淡飘在天边,偶尔几只大雁飞过,撩下串清鸣。倚栏立于凌天阁顶,偌大的浩京城尽收眼底,千家万户,街道纵错,人潮熙熙,车马喧喧,虽看不真实,但远远望去,却像是将整个凡尘收进了眼底。看着如斯繁华的景致,即使是殷玉瑶这般“心性淡泊”之人,也不禁凭添数分豪壮之思。“延仁,”她双眼仍然看着栏外,口内却道,“五天后的阅兵,准备得如何?”“皇上——”单延仁的脸上却浮起丝难色。“怎么了?”殷玉瑶转头,眸光落在男子略显黑瘦的面容上。“皇上还是执意,要于京郊演兵吗?”重重地“嗯”了一声,殷玉瑶看定他的双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劝朕收回成命?”“是,”虽然殷玉瑶的目光很威严,单延仁还是坦承不讳,“千金之子,尚不坐危堂,何况皇上万乘之尊……?”“你不必再说了!”殷玉瑶却猛地一摆手,眉宇间浮出几许刚毅,“演兵之议,乃是朕当着满朝文武所宣,更何况……你的老师,葛新葛爱卿,如今也在天上看着呢……”提及葛新,单延仁顿时不言语了,沉默片刻再道:“皇上若圣意已决,臣请先行往京郊,详作布置。”“不必了,”殷玉瑶摆手,在阁中慢慢地踱着步,“演兵之事,朕已交给湛固、贺兰靖、陈国瑞三人,至于当日朕之近卫,由禁军统领殷玉恒全权负责,卿不必多虑。”单延仁这才稍舒了口气,拱手道:“皇上圣明。”“你当下之要务,仍是摸清文官们的路数,”殷玉瑶走到另一侧立定,俯望着下方飞檐斗拱重重宫阙,“文官们的心思,比武官更难测……”“皇上可是忧虑他们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内外勾结?”殷玉瑶蓦地转头,目光犀利如剑,“这‘内’和‘外’,如何说法?”面对她全身上下自然而然透出的凤威,单延仁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不言语了。眼下,他只是猜测,尚无实据。这些天来,吏部中确实有很多人,被他拉拢过来,可仔细打听下,却越来越糊涂——这帮子人有的是前前任吏部尚书陈桀的亲信,有的则与韩元仪蒋坤河蔡善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多的则是图谋自己的私利,表面儿上看上去,像是各自为阵,可细究其底里,单延仁却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牵线,拽着这帮子人与自己作对。而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你怎么不言语了?”见他一味勾着头不作声,殷玉瑶微微加重语气。“微臣该死,”单延仁回过神,细细揣度着该如何措辞,才能将朝中情形说得更明白些,“微臣是在想,如何才能恩威并举,收慑人心……”“好一个恩威并举,”殷玉瑶点点头,“不过如今看来,光是‘恩威’二字,还远远不够……”“皇上的意思是?”单延仁心中打了个突,不由“唰”地抬起头来,竟顾不得礼数,直楞楞地看着殷玉瑶。“你刚才,不是提到‘内’‘外’二字吗?自古以来,凡‘欲谋大事’者,无不要沟通声息,互相倚仗,若是塌了一方儿,另一方便独木难支,单爱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皇上英明!”“朕想着,这‘内’暂时未能摸清路数,但这‘外’嘛,不定可以敲上一敲,动上一动。”“不知皇上所说的‘外’——?”殷玉瑶没说话,而是冲单延仁一摆手,示意他往阁下看,单延仁转头望出去,却见内宫总管安宏慎,正领着礼部尚书韩元仪,不紧不慢地往这儿边行来——韩元仪?单延仁心头突突一阵乱跳,一种说不上来的厌憎感,突然就喧嚣澎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