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抬目望见殷玉瑶与单延仁,韩元仪不由一怔,继而上前,深深弯下腰去:“微臣参见皇上。”“唔”了一声,殷玉瑶任他佝偻着身子,也不叫起,只淡淡道:“你这个时候,却是做什么来?”听她口吻似极不悦,韩元仪额冒微汗,语气神情愈发谦卑:“微臣此来,实为五日后演兵一事。”“讲。”“按制,皇上阅兵,众文武皆要相随,不知该按何序列之?再者,便是鼓乐事、致辞事,还有赐宴——”“赐宴?”殷玉瑶闻言倒是一怔。“对,”韩元仪已然定下神来,寸分缕析地道,“整个阅兵仪式需要四个时辰,从巳时至申时,期间无论是圣驾、文武,还是兵士,都需进食,是以,微臣设想,可否于京郊设流水席宴,与军民百官同享?”“这个甚妥,你就着力去办吧。”殷玉瑶微微颔首。“可是——”韩元仪微微抬起头来,神色谦卑,却又夹着丝迟疑。“可是什么?”“启禀皇上,微臣仔细核算过,如此一来,此次阅兵所靡费银两约二十余万……臣恐,臣恐……”韩元仪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侧视着立于一旁的单延仁,却见他也正凝神细听着。“恐什么?”“臣恐户部那里,不好通融。”殷玉瑶笑笑:“无碍,你去找潘辰仕,只说是朕之命,让他将该支使的银两划拨给你,只需得记牢——一分一厘,不得胡乱靡费!”“是!”韩元仪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又朝单延仁看了一眼,赔着满脸小心道,“微臣告退。”从他登阁禀事到最后退出,他那躬着的腰便没有直起来过,单延仁看着虽觉心中美气,却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直到韩元仪和安宏慎都离开,单延仁方道:“皇上,为何准他所请?”“你觉得,他的话不妥?”“……那倒不是。”单延仁想了想,摇头,“只是他的用心……”“不管他用心如何,”殷玉瑶一手把住栏杆,头上冠珠微微晃动,“眼下最紧要的,是办妥阅兵这件大事!”“微臣……明白了。”“嗯,”殷玉瑶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有句话,朕本来不当说,但眼下这情景儿,怕也是不得如此——你着些人,细细打探京中大小官员的劣迹,若有实证,好好儿搜集起来——对付阴人,也不能尽用光明正大之法……”单延仁很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是。”……八月初八。晴。一大清早,装备齐整的士卒,一列列从长街上走过,脚步迈得山响,沿街两旁的店铺都歇了业,百姓们从门里窗中探出头来,望着这幕奇景,不时地小声议论两句。但听得数声炮响,钟鼓之声大作,拔亮的声音直扬上云霄:“皇上驾到——”华丽的辇车缓缓驶来,百姓们纷纷下跪,伏身于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稳稳端坐于车中,殷玉瑶双手平放于膝上,神情端凝而威严。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十多年前的娇柔恬静,眉宇之间,隐隐浮动着杀伐之色。十三年。或许任何一个女人,经过像她这般,十三年的生死变迁,都会抹去天性中的温情似水,代之以清冷果决吧。尤其是今日,对她而言,不啻于又是一场新的战争。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她的所作所为,在考量着她是否有资格,做一个权掌天下的君主,倘或有什么闪失,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力量,就会像毒蛇一般蹿出,瞬间致她于死地!紧紧地,殷玉瑶不由攥实蟠龙金丝裘袍的下摆,视线透过黄色幔帘,落到前方的殷玉恒身上。今日的他,一身银甲亮光灿灿,手执长枪,打马走在辇车前头,宛若一尊九天正神,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仪。心弦稍稍一松,殷玉瑶这才转开目光,看向长街右侧,由于辇车底架太高,她只能看到一间间门扇紧闭的民居,居然瞧不到半个百姓,凤眉不由微微蹙起。辇车自东正门出,又往前行出三十里地,眼前骤然开阔,一个宽大的,木制高台,出现在殷玉瑶的眼前。号角长鸣声中,殷玉瑶下了辇车,沿着红锦地衣铺成的长道,一步步走向令台,身后殷玉恒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待殷玉瑶登台坐定,贺兰靖、陈启瑞与湛固三人出列,至台前躬身而立,得到圣谕后,贺兰靖与陈启瑞分行至令台两侧,而湛固则上了校场中央的旗台——按理说,这种场面,不该由他一个文官出面,但眼下看去,燕煌晔出使金淮,贺兰靖陈国瑞身份有所不便,殷玉恒掌控禁军,刘天峰等一干武将威望不足,只得由他这样一个“外行”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幸好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同贺兰靖陈国瑞在一起,将阵容阵法及旗语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既不实战迎敌,而只排兵列阵,倒也勉强足够。且说湛固两手执旗,深吸一口气,双臂同时举起,慢慢举过头顶,两相交叉,便听得校场两边同时响起雷鸣般的呼喝之声,士兵们列阵跑步而入,数万人的阵形,步伐却整齐划一,连手臂的摆动,都是同一个方向。至场中集阵毕,湛固再打出旗语,士兵们发一声喊,横臂一挑,手中长戟刺出,军威赫赫,看上去声势慑人。在湛固的指挥下,京城中的禁军、城防军,与城外三山大营调来的数万军队,演练出六六三十六个阵势,直到未时将尽,才收缩阵形,肃然而立。此时,日已偏西,文武百官们个个站得两腿酸软,却不敢有丝毫解驰,军士们经过长期训练,倒不甚畏这点艰难。殷玉瑶唇边浮起满意的笑,站起身来,刚要下令赐宴,忽见校场外围一条人影儿蹿动,如游鱼般没入百官的队列中,匆匆朝令台的方向摸寻过来。殷玉恒也注意到了,当下浓眉一挑,朝令台下一名禁军队长使了个眼色。那队长转身而去,片刻转回,脸色看起来分外-阴沉。这件事虽然很微小,但已经引起不少人注意,殷玉瑶心中一忖度,转头看了殷玉恒一眼,殷玉恒又举眸去看人群中的单延仁。单延仁朝殷玉瑶点点头,却没有动作,依然站在原地。殷玉瑶站起身来,向前走出两步,双手平平摊开:“赐御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令台下面的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按照原本的序列,百夫长们领着自己的队属,慢慢地退出中场,往流水席设置的地方而去。借着这会儿功夫,单延仁没入人群中,不见了。殷玉瑶心里像窝着一团火,面儿上却仍然一派平静——当着众目睽睽,不管如何忧思重重,她都得镇定!镇定!在殷玉恒的陪同下,殷玉瑶下了令台,也往流水席而去,士兵们看见她,立即站起身来,一个个后背挺得笔直,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满脸恭敬之色。殷玉瑶心下稍慰,自殷玉恒手中接过一只盛满冽酒的碗,平平举起,朗声道:“大燕的好男儿们,你们的胆魄,壮天下河山,你们的铁臂虎躯,铸就万里长城,你们的丰功伟绩,必为千秋史书所载,朕在此,愿与你们共饮一杯,以祝今日之盛事!”言罢,殷玉瑶举碗,一饮而尽!“皇上万岁万万岁!”士兵们激动的喊声,响彻云霄。后边殷玉恒眼中,却掠过一丝担忧——上次勤思殿中,殷玉瑶醉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倘若今日又——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殷玉瑶看起来甚是精神,迈着稳健的步伐从一排排精壮男儿间穿过,迎着他们热切中又搀杂几丝祟敬的目光,却仍然显得优雅而从容。她,是大燕帝王。眼[前这些男子,都是她的子民,她应该让他们懂得,他们付出生命所维护的,并不是她,而是他们心中那个恢宏壮丽的大燕国!她相信,她深深地相信,自己能和赫连毓婷一样,也把大燕,建设成为一个“理想之国”,她要将自己剩下的青春、生命,和热情,统统奉献给这片辽阔而丰沃的土地!殷玉恒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形笔挺的女子,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她是安全的,在这儿,她是安全的,她用她的勇敢和无畏,得到了这些将士们最衷心的认同和护卫!或许,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比任何权威,都更撼动人心!但是单延仁的出现,很快将他拉回现实。“殷统领,”单延仁白着一张脸,眸中簇簇青光跳蹿,“出事了……”盯着他那两片开开阖阖的嘴唇,殷玉恒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所有的澎湃**瞬间冷却——乾元殿大火!腾上半空的光焰,好似一朵朵火烧云,炽烈了每一个人的眼!校场之上,近十万人众,成了集体塑像,好半天过去,才听得殷玉恒一声疾吼:“回宫!救火!”训练有素的禁军们抛下碗筷,如奔腾的河流般卷回城门中,直奔皇宫大门。殷玉瑶身子一阵摇晃,险些瘫倒于地。“皇上!”顾不得失仪,殷玉恒赶紧伸手扶住她,满眸担忧,“皇上,不要紧吧?”“回宫!”咬紧牙关,殷玉瑶吐出两个字。“皇上!”户部尚书潘辰仕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壮着胆子道,“乾元殿失火,必危及其他殿阁,皇上还是,前往礼泽宫暂避吧……”“住嘴!”殷玉瑶一声疾吼,打住他的话头,两眼中喷射着从未有过的凶暴火焰,“朕哪儿都不去!朕就是要回宫!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她咆哮着,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回宫!”危急时刻,殷玉恒表现出比任何人都更沉稳的冷静——乾元殿中不但有传国玉玺,还有众多事涉机密的文卷,而离乾元殿不远的明泰殿中,尚住着二皇子燕承宇和公主燕承瑶!他们不能不回去!……一场宏大的阅兵,竟然是以荒溃的方式收场,折返的路上,殷玉瑶看着乱哄哄的兵士、百姓,竟生出种亡-国-之-君的苍凉感来——还记得云霄山中,看到袤国灭亡之时的景象,也是这般混乱不堪——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官不官……那是何等的凄凉仓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深深品尝这样的滋味……“皇上。”殷玉恒侧凝着她,眸中满是不忍,更怕她撑不过这样沉重的打击,突然就……“我不要紧。”殷玉瑶吃力地从唇间挤出四个字来——在这一刻,她终于完全体会到,当初她的丈夫,从血色铺染的宫帏中杀出,千里奔逃,是何等的绝望——难怪他不惜出杀手欲置她于死地——一个乡村弱女,与偌大的燕国比起来,确实是,太不值一提……一个国家失去王者,失去它的王族,必将陷入一场绵延不绝,纷乱四起的混战之中,一个王者若不够强大,战乱,也同样无法避免……王者尊荣,这只是外人看见的,却有谁明白,他们的肩上,担着多么沉重的责任…………永霄宫已近在咫尺,殷玉瑶却迈不开脚步,身子像是有千斤之重。但她终究走了进去,尔后,被看到的景象震住——不单是她,所有赶来救火的人,都怔住了。他们看到那个七岁的孩子,指挥若定,如沙场之上的大将军般,将宫人们组织起来——救火的,提水的,抢救重要物品的、救治伤员的,居然是有条不紊。“宇儿……”颤抖着嗓音轻唤着,殷玉瑶慢慢地走过去。“母皇……”燕承宇转头,洁皙小脸上抹着一道道灰痕,裘袍上被火星子燎出一个个洞,却分毫不减王者风范,定定地立在那里,巍然如山。“做得好!”殷玉瑶的目光,忽然变得炯亮,继而仰天大笑,“有子如斯,朕复何惧?哈哈哈!有子如斯,朕复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