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又一步。往日威严肃穆的殿阁,于夜色里看去,更显阴森。捏着满把冷汗,韩元仪终于伸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果如那人所言,殿中一切寂寂,半个人影子俱无!是个好机会!轻轻掩上殿门,韩元仪朝御案的方向摸索而去——他此次的目的,便是——国玺。只要拿到国玺,往奏折上戳那么一下,他便大功告成!近了,近了,那方玉玺就在眼前,晶莹玉润光华流溢,仿佛豆蔻年华的二八少女,散发着勾动人心的魅力!猛然地,已年近半百的韩元仪竟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玉玺,从袖中慌乱地摸出奏折,摊开来放在案上,蘸了红泥儿……“咣——”闭合的殿门忽然洞开,一列禁军执戟冲入,明晃晃的火把将整个大殿照得透亮!玉玺重重砸在地,碎成两半,黏-湿的印泥跳溅开来,粘在光鉴的金砖地面上,就像是凝固的血渍。空气蓦然凝滞。韩元仪大睁的双眸中,映出那女子高贵雍华的身影,以及冰冽的眸子。事情到了这一步,韩元仪心中所有的恐惧反而消散了,任手中的奏折掉落于地,仰头发出串嘶哑的嚎声:“天意,哈哈,天意……”“韩元仪!”殷玉瑶一声震喝,止住他的狂态,“你身居高位,深受国恩,不思还报,反心心念念于一己私利,日夜谋划克算,到了此时此刻,还不知悔悟吗?”“悔悟?”韩元仪喃喃低语了一句,忽地抬起头来,眸中射出凛凛寒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什么要悔悟?”“皇上!”殷玉恒走过来,按剑躬身,“此人邪佞成性,难以向善,还是尽早处置吧!”略略颔首,殷玉瑶走向一旁。殷玉恒行至韩元仪身边,一脚横踹过去,韩元仪当即跪倒在地,可叹昨日还蟒服玉带的部堂大臣,转眼间便作了阶下之囚。殷玉恒暗中注意韩元仪已久,对他着实没什么好感,此际提住他的衣领,将软瘫在地的韩元仪给硬生生拖了出去。大殿门外,文武百官们默然地看着,个个屏声静气。长裙曳地,殷玉瑶折身走出大殿,官员们自动让开,分列两旁。在高高的石级上站定,殷玉瑶肃冷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凤音浸寒:“跪下!”往日在下属们面前,在百姓们面前,在同僚们面前,甚至是御驾之前,私存小视之心的所有臣僚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朕知道,”殷玉瑶的嗓音极轻极缓,却如一柄利剑,鲜血淋漓地插入每个人的心脏,“自朕登基以来,真心钦服,愿倾力辅佐朕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人,想隔岸观火,混水摸鱼,分斤拨两地打算着,如何才能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韩元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众臣噤若寒蝉,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你们瞧着,朕是个女子,又素习温和,断不会使那雷霆手段!可是今儿个,朕要告诉你们,倘若你们还是存着那侥幸之心,以为朕可欺可瞒,那就最好先摸摸自己的脑瓜子,长得够不够结实!”一连串滚石惊雷般的话语,听得众臣肝胆尽摧,恰于此时,明泰殿四周响起阵阵喊杀之声,四面飞檐上人影蹿动,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今日赴宴之人,大多数都是文官,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吓得浑身战栗,只恨不得地上立刻生出条缝儿来,好囫囵钻进去。大燕国的女皇,高高地站立着,如同她的丈夫那般,冷冷注视着跪在脚下的一应人等,也注视着这一场腥风血雨的交战——她并没有听从落宏天的建议,离开永霄宫,反而大肆铺排邀众臣共饮——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一个王者而言,这座宫殿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帝位的尊严,不仅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更是王者的生命!若非万不得已,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轻弃本位,轻弃众臣,轻弃社稷而去!温热的血像雨点般洒落下来,洇湿殷玉瑶的脸庞,可她仍旧巍然如山般地站立着,就像那个曾经傲立苍穹的男子,无论眼前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不会有丝毫变色!在这样的时刻里,那些由怀疑、妒忌、蔑视、讥讽化作的利矢,忽然间都消失了,她的身周像是散发着一层七彩的光芒,逼退人世间所有的黑暗,只余光明。每一个人都悄悄抬头看着她,眼中浮现出敬畏之色。变乱从亥时起,至卯时方止,空气饱浸血腥的味道,宫阙上方,成群结队的乌鸦凄厉叫着飞过,却没有一只,敢落下来品尝遍地鲜美的血肉。当金色的朝曦透过树梢,投落到明泰殿朱红大门上,浑身浴血的殷玉恒按剑走回,单膝跪倒于地:“启禀皇上,在内宫作乱的三千余名宫人,全部伏诛,擒获匪首夏明风、许紫苓二人,现已押入天牢,听候皇上发落!”“好!好!好!”殷玉瑶连说了三个“好”字,仰头向天,唇瓣绽出明媚而恸魂的笑容。“众位爱卿,平身吧。”直到得准皇帝御命,已经跪了将近五个时辰的臣工们,方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个个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来人!”“奴才在!”“赏众卿家参汤,用过后立即至交泰殿,上朝议事!”“遵旨!”……发生在大燕承泰元年九月初九夜的这一场宫变,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甚至永霄宫外围的百姓们,仍然是一夜安枕,也许,只有那些处在漩涡中心的人,才深深地领教了,什么叫作——天威凛冽,圣心难测!交安大殿。众臣们笔直地伫立着,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吏部尚书单延仁!”“微臣在!”“自即日起,按照议事院所列条呈,详细考核每一位京官之功过得失,凡有渎职塞责,贪墨徇私者,重者交大理寺刑究,轻者视其情节去留!”“是!”“议事院院臣宋明非!”“微臣在!”“着尔清查全国各州郡税目,派遣相应专吏征收税项,不得滥立名目盘剥,不得中饱私囊!”“微臣遵旨!”“湛固!”“微臣在!”“命尔细查现行军制军律,若有不合情理处,斟议改之!”“微臣遵旨!”在这个金风送爽的秋日,大燕女皇殷玉瑶,连续颁下数十道诏令,筹备近三个月之久的承泰新政,真正拉开了序幕…………天牢。阴暗的囚室之中,一男一女两人,被重重铁镣,缚在铁架之上。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殷玉瑶在殷玉恒与贺兰靖的护卫下,步入囚室之中。倾身坐在木凳上,殷玉瑶抬头,视线先落在男子脸上,略转了转,再去看披头散发的许紫苓。“一别十余载,夏大统领的狼子野心,倒是丝毫不曾收敛。”重重“哼”了一声,夏明风眼中闪过丝阴狠:“堂堂七尺男儿,傲立于天地之间,不作五鼎食,便作五鼎烹!你不过一介妇孺,懂得什么?!”“好个堂堂七尺男儿!”殷玉瑶倒也不恼,“朕倒也想问夏统领一句,你回头自思,一生行止,可配得上‘男儿’这两个字?”夏明风一震!但听得“咣”地一声响,殷玉瑶自殷玉恒腰间抽出佩剑,掷在夏明风面前,又对狱吏道:“去!解开他身上的铁镣!”狱吏却面现迟疑——虽说这夏明风已经被殷统领废了内力,但外家功夫仍在,倘或一时凶蛮起来,伤了圣驾,他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赔的。“没听见吗?这是朕的圣旨!”狱吏打了个颤,依言走到夏明风身边,“哐当”一声解开铁镣。“夏明风,”殷玉瑶眸光凛冽地看着他,“倘若你自认英雄,只管仗剑来杀,朕决不虚避,倘若你自认非英雄——”不待她把话说完,夏明风已经一伸手,将那剑拿在手里,看看殷玉瑶,又看看手中之剑。遥遥想起,燕云湖畔,他对这女人穷追猛打,施用酷刑,她却咬紧牙关,不肯吐露传位诏书的下落,还将自己给蒙混了过去——那时,她手无缚鸡之力,却已有这般胆色……难道这大燕国万里疆土,合该是属于她的?闭闭眼,夏明风发一声喊,反手一剑,深深刺入腹中,顿时血流如注,眼见是活不得了……“这人倒是个枭雄。”殷玉瑶微微点头,当下吩咐道,“抬出去,且入土安葬吧。”处理完夏明风,殷玉瑶方转头,看向那个缩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女人。许紫苓。“你们,且退下吧。”殷玉恒和贺兰靖对视一眼,折身退了出去。囚室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殷玉瑶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许紫苓跟前,立定:“你原本可以找个平静的地方,过安稳的生活,为什么要回皇宫里来?”“为什么?”许紫苓终于抬起头,阴沉双眸中浮闪着丝丝狂躁、不甘,还有深深的怨恨,“这大燕皇后,你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你?凭什么你可以活得风风光光,我却只能常年在阴暗与绝望之中挣扎?”殷玉瑶屏住了呼吸,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原来,这才是她压在心中长达数十年的渴望、愤怒、贪纵……她们,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出身,却是完全不同的遭际,故而养成全然相反的性格——她深深地向往着光明,向往着爱,而她却被世间的阴暗污秽蒙蔽了心智——在她看来,这个世界是冰冷而无情的,所有美好的东西要么属于她,要么就该毁灭!她渴望爱,比任何人都渴望爱,却不懂得,如何才能得到一份真正的爱。对于这样的人,对于这样的一个灵魂,纵使你给她爱和温暖,只怕,也已经迟了吧?抬起手来,殷玉瑶缓缓拔出髻间金簪,许紫苓停止挣扎,呆呆地看着她,眸中先是掠过丝惊恐,继而散去,渐渐变得释然。“呵呵,呵呵……”她低低地笑起来,嗓音嘶哑而黯沉,“你想杀了我?杀了我也好……殷玉瑶,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死也是一种幸福……”手腕一颤,金簪“当”地一声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噗——”一道剑光,笔直地从后方刺入,没入许紫苓的胸口。仰头喷出口鲜血,这个生于阴暗,长于阴暗,一生与阴暗牢牢裹成一体的女子,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啊——!”殷玉瑶不由惊跳起来。“结束了,都结束了……”一双有力的臂膀从旁侧伸来,轻轻拥住她,口中低声劝慰道,“不要怕,都结束了……”“都结束了吗?”怔怔地对上他冷毅的眸子,殷玉瑶眼中难掩惶然。“都结束了。”他看着她,唇角缓缓绽开丝温暖的笑,“瑶儿……从现在起,这个天下,是你的了……”“你唤我什么?”殷玉瑶骤然一惊,猛地抽出身来。可,只是那样一瞬,面前的男子已然恢复正常:“皇上,请启驾回宫!”“启驾——回宫——!”伴随着凌天阁顶传来的浑重钟声,宫侍清亮的长唱掠过重重宫阙,传向永霄宫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