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州之事到底如何?”看着御案前满面风霜的湛固,殷玉瑶凤眉微蹙。“齐禀皇上,实是当地三名将官彼此不服,挑唆各自的属下内斗,进而引发动乱,伊大人百计周旋,方才平息,但伊大人担心,倘或朝廷命官一去,内斗之事会再度发生,不可不深为忧虑,故此才上折奏报朝廷,请求皇上处分。”“哦?”殷玉瑶一听,双眸微微眯起,“是哪三名将官?”“郦州都尉王驰,镇南将军沈渠,和安西将军帅祺。”“想不到,竟是他们三个,”殷玉瑶一听,顿时重重一拍桌案,“朕将他们派到郦州,就是因他们曾经在西南军中呆过,并且身负战功,不想在地方上呆久了,竟闹出这等事来,真真可恨!”“皇上所言甚是,”湛固不敢隐瞒,细细禀报道,“将军们到地方日久,因手中权大,不免衍生出各自的派系,今儿个争军饷,明儿个抢地盘,弄得地方上苦不堪言,不像是朝廷派去保家卫国的,倒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了!”“哼!武人为祸,比文官贪渎更可杀!”殷玉瑶站起,凤眸凛凛地看着湛固,“你下去后,立即同洪诗炳商议,将三人去印罢职,押回京中受审!”“皇上……”湛固却面现为难之色。“怎么?”殷玉瑶不由动怒,“难道朕还治他们不得?”“皇上,要治他们三个容易,可他们手下那些兵勇,一时难服管制,若撤三人之职,该由谁来统辖?”殷玉瑶闻言,怒气稍减,思索片刻道:“你看,骁骑将军刘天峰如何?”“刘将军现在坐镇三山大营,事涉京机安全,只怕脱不开身。”“那——韩玉刚呢?”“韩将军旧伤发作,只怕也难以胜任。”“这……”殷玉瑶顿时一阵头痛,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行,难道要她亲自御驾前往不成?“皇上若执意要撤办三人,微臣倒是可以推荐几名武将。”“哦?是谁?”“头一个是潞州都尉容伯韬,第二个是曾在殷统领手下任职的副将徐武,第三个是韩玉刚之子,韩逢虎。”听到这几个名字,殷玉瑶沉默了——容伯韬自然是不错的,只是,有容心芷之事在前,况潞州隔郦州千里之遥,也不知他是否愿往;至于徐武,先在燕煌曦帐前听命,后又经殷玉恒**,想来也是妥当的,而韩逢虎,她以前从未听闻,更不知其人到底如何,只有先问问韩玉刚再说,毕竟郦州是否安定,关乎西南数州数郡,倘若再有甚闪失,不但当地军民深受其苦,她远在浩京,只怕也是睡不安寝不宁。“这样,你先草拟一道诏书,晋徐武为扬威将军,着他领三山大营五千精兵,前往郦州,襄助伊远清,至于其他两人,再议。”“微臣遵旨。”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湛固领命而去。“乔言。”“奴才在。”“你陪本宫走走。”听殷玉瑶这么说,乔言却是一怔——他伺候殷玉瑶已经有些日子了,还是第一遭受此“宠遇”,心中不由一阵激动,赶紧俯身答应:“是!”带着乔言,殷玉瑶步出明泰殿,似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中散着步,目光却下意识地搜索着殷玉恒的身影。若是往常,他定然都在明泰殿附近,今儿个却不知为什么,穿行了大半个园子,依然没有看到,殷玉瑶心中纳闷,正想转身朝回走,却听几丛木芙蓉后,传出阵极其压抑的争执之声:“前几日,我让你禀明皇上,让她再为咱们操办一次婚事,为什么到今儿还没消息?殷玉恒,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又知不知道,这宫里宫外,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本宫,说本宫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们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你要是听不顺耳,大不了拉一两个出来作法动刑,看还有谁再嚼舌根!”“你——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和我做真夫妻?是也不是?”“不是!”“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女子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而男子的语声却蓦地沉寂。殷玉瑶的心重重往下一跌,脑子里像是突然飞出无数的蜜蜂,嗡嗡萦绕,吵嚷不停。默默地转身,她加快脚步离开了。婚事……殷玉恒和燕煌昕的婚事,无疑是她心中的一桩疑难——早在稷城之时,燕煌曦便颁旨让他们成亲,不过,却借其婚礼为幌子,实施对段鸿遥的反攻,这对他们而言,尤其是对燕煌昕而言,是非常不公平的,可事态情急,燕煌昕并没有表示反对,而是选择了默默忍耐。之后,当内宫中疑云乍起,葛新也曾提议,演兵于城郊的同时,再次为燕煌昕和殷玉恒举行婚礼,殷玉瑶本已同意,但之后一想,无论是殷玉恒,还是燕煌昕,都已经为她,为燕煌曦,为大燕国,付出得太多太多,若真依葛新之计,恐燕煌昕的心中,会永远结下一个疙瘩,再也无法开解,于是,殷玉瑶最终放弃——暗暗地,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给他们一个,毫无附加色彩的婚姻,她已经给不了他们什么,但她希望,至少他们能一生幸福。可是……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在殷玉恒那儿卡住——她本来期待着,殷玉恒能主动来向自己提出请求,但三年时间过去,殷玉恒似乎仍没有成亲的打算,而燕煌昕的青春,则一天天逝去……该怎么办呢?回明泰殿的路上,殷玉瑶微垂着头,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或许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比那些有关社稷安危的大事更加沉重。直到步入明泰殿中,殷玉瑶方才回过神来,转头却见乔言依然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心中顿时突突一跳——方才他一直跟着自己,也不知燕煌昕与殷玉恒的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自再次升任内宫总管后,乔言自己暗暗修习察言观色之术,比起从前已敏锐不少,当殷玉瑶略带狐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他双腿一颤,赶紧跪下:“皇上,乔言是您的奴才,永远都是您的奴才,只做奴才份内的事,也只说奴才份内的话。”若是从前,听见这样的话,殷玉瑶必定会非常反感,可是此时,她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已过中年,神情忠厚的男子,抿唇揣测着他的心思——这个人,真像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可靠吗?自己是相信他,让他继续留在身边做事,还是把他远远地打发开去——毕竟,事涉燕煌昕的颜面,和殷玉恒的私密,她真地不愿,有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在宫人们中间私传开来,影响他们的声誉。一念至此,她的面色陡然变得冰冷,两眼如钉般扎在乔言头顶:“若要想在朕身边长久呆下去,这样的功夫,乃是必备的,倘若你真心口如一,朕便先留着你,将来必派大用场,倘若你有心欺瞒……哼,后果如何,朕便不说,你也能看得到!”乔言也不答话,只将脑门儿重重朝地上一磕,额头顿时鲜血如注。“下去吧。”殷玉瑶凤袖一摆。站起身来,乔言头也不抬,佝偻着腰倒退出去,直到走出明泰大殿很远,才敢直起腰来,拖着酸胀的双腿往自己的宿处而去。直到第二日下午,殷玉恒才回到明泰殿前当差,和往常一样手摁宝剑,直挺挺地站在太阳地里,只是眉眼间那股冷意,比素日更加浓冽。已经退朝,换了常服的殷玉瑶,端坐在御案后,摊开一本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视线频频只往外瞅,着落在殷玉恒身上——一则因为担心他是不是跟燕煌昕起了冲突,导致两人间的关系再次恶化;二则是因为郦州兵变之事,她实在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前者是私,后者是公,公私夹杂,而他们三个人,又是如此“微妙”的关系,反倒教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兴许她“观望”的时间太久,殷玉恒有所察觉,自己略皱一下眉头,松了按住剑柄的手,转身步入殿中。直到他站到案前,殷玉瑶方才蓦地回神,继而对上殷玉恒那双冷星般的眸子:“阿恒?”“皇上。”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闭唇不语。“你看这个——”略一转念,殷玉瑶随即将湛固的奏折推到他跟前。殷玉恒俯头,格外认真仔细地看完,方重新抬头对上殷玉瑶的双眼:“皇上的意思呢?”“朕……”殷玉瑶眸现迟疑,“有些拿不定主意。”“为什么?”殷玉瑶将心中的顾虑逐一道出,本以为殷玉恒会同意自己的揣测,不想他却摇摇头:“皇上,末将以为,此三人皆是我朝将领中的佼佼者,可用,皇上不当疑之。”“是么?”殷玉瑶面现讶色。“容伯韬镇守潞州数十年,其报国之志,拳拳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若皇上单以容心芷之事疑他,只怕对容伯韬不公;而韩逢虎,恕末将直言,若期之以时日,必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勇将,皇上可放心用之。”“既如此,那便照你所言,去办吧。”听她如此说,殷玉恒也未见喜色,仍然定定站在原地,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你怎么啦?”殷玉瑶下意识地柔和嗓音。“……皇上,太依赖末将了……倘若末将有心欺瞒皇上,岂不是乱了皇上大计?”“嗯——?”万料不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殷玉瑶一时怔住。殷玉恒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流溢着别样的神色:“皇上,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没有谙熟,什么是帝王之道吗?”“帝王之道?”“帝王之道,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哪怕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如有可能,凡事定要亲力亲为,方能将所有的一切,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一国之君,表面上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苦最累的人,因为只要有一着算计不到,或者露出破绽,便会被他人趁虚而入——到时候,皇帝做不成,只怕连阶下之囚,也不能够。”仿佛是重重一记闷棍敲下来,殷玉瑶顿时怔在那里,作声不得。这样的话,纵使是燕煌曦,也从未对她说过,冷不丁却从殷玉恒嘴中道出,却有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凉意。“瑶姐姐,”英俊的男子看着她,眼里浮起几许千丝百转,极不属于他的黯然,“阿恒怕是,陪不了你多少时日了。”乍然闻得这话,殷玉瑶耳中像是硬生生打了个焦雷,整个人石化在椅中,连殷玉恒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晓。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对殷玉恒的依赖,已经太深太深,甚至深得超过对燕煌曦,对她自己。而她确乎是忘记了,作为一个帝王,一个掌握国家命运的帝王,是绝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更何况,是依赖他人!倒不是说,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他们依赖,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利益,纵然没有立场没有利益,也还有他个人的识见、好恶,在影响着每时每刻每一个决定的作出,若帝王不加思虑,便擅用某个臣属的决断,其造成的后续影响,往往将难以预料。若这个决断正确还好,倘若不正确,被毁掉的,不仅仅是“事”,更有可能是“人”,还有可能使帝王和臣下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