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瑶正暗自思索着,不提防紧闭的门扇突然打开,从内走出两个人来,陡然看见她立在阶下,俱务大吃一惊,尔后伏倒在地,重重叩拜道:“参见皇上。”殷玉瑶回神,摆手令他们二人起身,凝目细看之,却并不认得,当下出语问道:“你们是——?”“下官乃议事院书办,申元孟。”左边面白无须的男子,率先开口言道。“下官也是议事院书办,姓童,名铭。”原来,都是议事院新进的书办,难怪自己不认得,不过,观他二人形容,似乎比一般的书办年长些,难怪言行举止皆与众不同。“怎么,”殷玉瑶的视线掠过他们,朝屋内看了看,“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退衙吗?”“启禀皇上,今日该我二人当值。”“这样啊,”殷玉瑶点点头,抬步走进门内,口中继续道,“似乎,你们正在讨论如何开源之事?”“是。”申元孟看起来,比童铭更加能说会道,这次也是他接过话头,侃侃言道,“主之忧,臣所虑,皇上一心要兴国安邦,微臣等自当殚精竭虑。”“很好,”殷玉瑶赞许地点点头,“不知两位可有什么好的法子?”“皇上,请跟微臣来。”申元孟自小饱读诗书,也是个颇想有所作为的人,两年前千里迢迢赶赴京城,一举得中,很快从同届士子中脱颖而出,被洪诗炳选入议事院,任书办一职,这段时间以来,眼见着大燕国蒸蒸日上,而殷玉瑶治政贤明,正想寻个时机,向皇帝一展自己的才华,不想时机,却在不知不觉间降临。在桌上摊开张宣纸,申元孟笔走龙蛇,往日脑海里那些模糊的构想,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皇上,据微臣所知,也牧共有大小部落一百三十余个,老少人口两千余万,这样庞大的一支力量,我们从前却甚少注意,况很多有识的也牧贵族,向往我国文化,一旦开通边贸,他们将习惯向我们购买一应物品,如此,我国丰盈的产品,将能变成大把大把的银钱。”“可是,”殷玉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忽略了一个事实——也牧人很缺‘钱’!”“缺‘钱’?”申元孟闻言,顿时一怔。“不错,他们有大片的沙石地,有一片片绿洲,有骆驼,有商队,却缺钱!他们与他国人交易,通常都是以物换物,不得已才动用钱钞。”申元孟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作声不得——他一直以为,殷玉瑶不管如何有见识,到底只是个“不出宫门”的女人,目力所及,能涵括整个浩京城,便算不错了,而此番谈话,显然给了他不小的冲击。“如果要想和也牧人交易,”殷玉瑶的目光重新落回纸面上,“就必须先让他们有‘足够的钱’。”“皇上的意思是——”申元孟何等聪明,一点便透,“先大量购买他们的物品?”“不错,也牧人所出产的珠玉、驼绒,向来是诸国贵族最喜欢的,我们可以购进加工之后,再转销他国,最重要的是,”殷玉瑶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们的沙地里,埋着无穷的金子!”“金子?”“对,金子,本是铸造钱币极好的材料,可是也牧人不会冶炼锻铸之术,淘出金沙来,也只能大斗大斗便宜地买给他国,根本不能实现其价值,故而——”“我们应当先派一批能工巧匠,深入也牧,淘金锻金,使之成为可以流通的货币?”申元孟异常兴奋地接过话头。“直接以金铸币,过于高昂,且不便流通,不如仍打造成金条,让当地的也牧人,用金条兑换我国的铜币……”申元孟越听,越是心惊——如此一来,不但大大提高了燕币的含金量,而且,照此方案继续下去,不消十年时光,便可通过贸易,将偌大的也牧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只是,这样的法子,殷玉瑶想得到,为何其他诸国,却从不曾有人打这样的主意?殷玉瑶瞥了他一眼,似是看出他的想法,淡然道:“流枫地大物博,自然不将这样一笔小利放在眼中,陈国和金淮则是鞭长莫及,而我大燕幅员辽阔,与诸国多有接壤,得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天予其便,为何不取之?”申元孟茅塞顿开,深深伏顿于地:“微臣愚钝,多谢皇上指教。”“你并不愚钝,只是对域外民风民情所知不够详细,而我朝也并无人著述此类书籍——”她说着,目光忽然一闪,“倘若朕派你往域外考察,你可愿去!”“微臣愿意!”申元孟喜之不尽,迭声答应。“微臣也愿前往!”童铭哪肯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着也表态道。“你们也别开心得太早,”殷玉瑶扫了他们一眼,“也牧黄沙漫漫,条件极其恶劣,你们到底能不能深入其腹地,尚是个未知之数,倘若此行不能完满,朕必会重罚。”“是!”两人肃容应声。“这样吧,自明日起,你们便开始详细地做功课,查阅各种相关之处,若有不懂之处,多向他人请教,朕会令人给你们配备相应的物资,待准备完毕,你们便启程吧。”申童二人再次敛衽施礼,恭恭敬敬地将殷玉瑶送出门外。“想不到,皇上虽为女子,却有这般见识,实在难得。”回到院中,童铭忍不住脱口称赞道,申元孟却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你怎么啦?”童铭奇怪地瞅他一眼。“我在想,皇上常年呆在深宫之中,如何知晓数千里之外的事?”闻得此言,童铭也是一阵愕然,继而摊手道:“似你这般聪明之人,都不能明白个人究竟,更何况愚鲁如我?”“你愚鲁吗?”申元孟却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童大人,你其实比在下聪明太多——适才皇上面前,你不言不语,却看在下出乖露丑,最后却抓住时机讨了个便宜,如此的大智大慧,还能说是愚鲁?”童铭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其尴尬:“申大人,你着实误会童某了,童某向来口笨舌拙,又是在圣驾面前,哪里敢胡言乱语半句?至于机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两人联袂天涯,至少有个说话的伴儿,难道,不好么?”“好,当然好,”申元孟笑了两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申某不过就是同你开个玩笑,看看,急出这一头的汗来。”童铭却面皮子一派紫涨,扭着他只想解释,申元孟仰头打个呵欠,手掩双唇,借机敷衍道:“累了,还是趁这会儿功夫,小睡片刻吧,明日还要早朝呢,童老弟难道就不怕,在圣驾面前出错?”申元孟顿时不作声了,他本就不擅言辞,明知童铭是有心搪塞,却也只能讷讷地丢开手,打住话题。次日早朝之上,殷玉瑶果然提出向也牧开放互市一事,向众大臣们询问意见,出乎意料的是,殿堂上竟一片沉默。殷玉瑶唇边缓缓浮起丝笑:“看来,英雄所见略同,此言果然不假,尔等皆是我大燕国的精英,不管待人也好,做事也好,目光都须得放长远些,既如此,此议通过,洪诗炳,你会同议事院所有臣属,立即着手办理此事吧。”洪诗炳却怔了怔,方才出列,拱手道:“微臣,遵旨。”及至退朝,回到议事院中,洪诗炳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整个议事院顿时鸦雀无声。“到底是谁,向皇上提议的?”锐利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洪诗炳的口吻极其严厉。说起来,这主意本是申元孟出的,此际他却一派沉默,不时拿眼睃一下童铭,他的神情,立即被洪诗炳看在眼里,立即点名叫道:“童铭!”童铭打了个颤,眼中却不禁浮起委屈之色:“大人……”才刚说了两个字,却听洪诗炳猛可里喝道:“是你向皇上提议,开放互市的?”童铭神情慌乱,不由向申元孟投去求助的一瞥,对方却转开头,对他的眼色视而不见,童铭没奈何,方才硬着头皮道:“是……”“你既有这想法,为何不事先知会上司,细细议定,再呈于驾前?”颗颗冷汗从童铭额上浸出——他自入议事院以来,从未遭遇过这样尴尬的场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偏洪诗炳像吞了火药似的,咄咄逼人地将他揪住。其实,洪诗炳这样做,也自有他的苦衷——殷玉瑶设立议事院的用意,一则减轻皇帝的负担,二则也是为了更好地襄办国事,倘若议事院上下近百人等,每日里都蹦出一两个新鲜主意来,必会导致朝纲混乱,各自为政——任何一个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但想法仅仅只是想法,要想将其付诸实践,必须得经过一番认真的考查、反复计划周详,尽可能地避免失败,才能以最少的财力和时间,办成最紧要的事。洪诗炳并不是个妒贤嫉能之辈,否则殷玉瑶也断不会任命他为议事院院臣之首,统提所有议事院事务,他之所以发这么大一通脾气,完全是对事不对人,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未必是那么一回事。一时众人散去,挨了批的童铭却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作声不得。一个名唤方士元的同僚走过来,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嗓音安慰道:“不妨事的,老洪的脾气就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搁上一两日,自然就风平浪静了。”童铭的面色依旧很难看,倒不是因为挨了洪诗炳的斥责,而是因为申元孟的态度——他与申元孟,本是一起进议事院的,相互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很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尤其让他想不通的是,开放互市,本是申元孟积极向殷玉瑶谏言的,而且谏言立即被采纳,为什么当洪诗炳开口责问,他却有意撇清自己,如此不敢担责任,只想着甜头,不愿受责难的态度,让他真的难以接受。如果不是在议事院中,碍着同僚们的面子,童铭当即就想发作——他虽然性子笃实,却也不是由着人欺负的软柿子,况且圣命一下,他们必会被任命为正使与副使,倘若彼此间的关系出现问题,以后要如何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