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前行的马车中,陈儒纶再次恢复那种沉静的表情,闭目而坐,神色淡然,何常新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刚刚遇见那样的事,这个人却仍旧声色不动,到底是城府深沉,还是天性凉薄?“陈大人。”他不由轻唤了一声。“何事?”陈儒纶微微睁眸。“没事,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陈儒纶上下打量他一眼,已揣知他的心意:“你还在为肖家的事,心存不平?”何常新不说话,只是抿紧双唇。“纵然是太平盛世,也有阳光普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你又何须如此介怀?再则,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一切是非善恶,到头终究有果,若一味执著于其中,反会迷失真性情,失去判断之力。”他的话听着在理,可何常新却始终觉得,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如果人人都像陈儒纶这般,看着大奸大恶之事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血性,那么这天下为官之道,又有什么意义?陈儒纶淡淡然一笑,不再与他争论,再次阖拢双目。日色偏西之时,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东海郡郡府,碾过条条长街,在府衙门前停下。陈何二人下了车,拾级登上石阶,叩响门环,过了半天,黑漆门扇打开,内里走出一名身材臃肿,掩唇不住打着呵欠的皂吏,斜了二人一眼,爱理不理地道:“干什么的?”“见你家郡守,可在?”何常新没好气地道。“不在!”冷冰冰扔下两个字,皂吏“咣”地一声,将门扇重重阖拢。“死奴才!”何常新异常光火,捋起袖子正想冲上去寻那皂吏晦气,却被陈儒纶一把扯住,连连给他使眼色道,“咱们是来办事的,何必跟这起小人置气?”“依你说,怎么办?”何常新咽下口恶气,压低嗓音道。“走后门。”陈儒纶眨眨眼,吐出三个令何常新怎么也想不到的字来。何常新迎上他冒闪精光的眼眸,忽然就明白过来——难怪他一路上那么沉寂,敢情心中早有应对之策。两人便离开正门,绕到后墙根儿下,果见一扇小小的角门,半开半掩着,陈儒纶刚要迈开步伐,却被何常新扯住,皱眉道:“这——似非君子所为,倘若被人拿住,不定将你我当作小人看待,却是不妙。”“非常之时,自然得用非常之法,何大人你且细想想,倘若咱们只依礼而行,可能探得出那郡守的根底?”“这——”何常新顿时又摇摆不定起来,就在他犹豫之时,陈儒纶已经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拽入角门之中。这郡府后衙甚是深阔,两人躲躲闪闪行了半日,方才绕到中院,正仔细观察着周围地形,却听左边一带厢房之中,传出细碎的哭声。这——?陈何二人对视一眼,心知有异,便慢慢地靠过去,欲听个究竟。不想还没到窗下,便听一声雷霆般的震喝传来:“什么人?”厢房外俱是轩敞的庭廊,并没个隐身处,两人想要躲藏,也已然来不及,还是陈儒纶反应快,开口答道:“内急,进来寻个方便处。”那人看模样像是个护院,走过来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们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倒也不疑他们说谎,只是将手往拐角处一指:“那里,完事了赶紧出去,这儿不是你们乱闯的地方。”“多谢多谢。”陈儒纶拉起何常新便走,衣袂飞扬直奔茅房。茅房里。“陈大人,看来此行,怕是难以探到什么了。”“未必。”陈儒纶仍旧很淡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狐狸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的。”“可是……”何常新却很没有把握。就在二人于茅厕中苦思良计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哪里来的叫花子,上这儿来讨饭来了?外边儿去外边去!”“爷偏就爱往这地儿钻,怎么的了?就连你家郡守大人,见了爷也得礼敬三分,你这狗腿子,凭什么撵人?”陈何二人一听,立时系好腰带,站到漏窗前,透过孔洞儿望出去,却见适才那一黑塔似的护院,正跟一破衣烂衫的叫花子扯皮-条。那叫花子捧着一个破碗,手背上长满脓疮,有的已经破了皮,污浊的黄浆水渗出来,直流进碗里,看了就教人恶心,可是通身上下,却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精神劲儿。护院叫嚣得虽然厉害,却似乎忌惮什么,并不敢真把老乞丐怎么样,大约是他们争吵的动静太大,勾来不少丫环仆从遥遥相望,但大多只默默看着,并不敢近前,半晌儿功夫后,方有一身穿蓝衫的中年男子走来,将一锭十来两重的银锭往老乞丐的破碗里一砸,低沉着嗓音道:“你走吧,够你喝上一段日子了。”老乞丐低头看了一眼银子,喉咙里发出声冷笑,还真转身去了。茅厕里陈何二人看得啧啧称奇,心道这其中必有内情,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方出了茅厕,也不去查探那郡守底细,而是拐出角门,仔细寻找老乞丐的踪影。东海郡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再加上这两年开了海航,人流量骤然增大,要想在满街的男女老少中寻摸出个把人来,的确不是件轻松的活儿。直到天色擦黑,陈儒纶和何常新仍然一无所获,心中不由有些着急上火,正在又乏又困之际,却见街角一道人影蹒跚而来,正是那老乞丐,左手执一只肥大的鸡腿,右手提一壶酒,不停地大吃大嚼。陈何二人当即上前,像两尊门神一般,封住老乞丐的去路。“你们,你们这是——”老乞丐醉眼朦胧,用鸡腿指向他们。“老先生,借一步说话如何?”何常新脸上全无嫌弃之色,反是一脸诚意地道。“借一步?借到哪里?”老乞丐摇晃着脑袋,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扬,“有酒不?有肉不?有酒有肉我老泥鳅便去,否则便是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稀罕。”“有有有!”何常新赶紧连连点头,三人便同行一路,往前走出数十步,便见一家卖夜市的酒铺。陈儒纶抬脚迈入酒铺之中,老泥鳅随后跟进,不想那正靠着柜台打磕睡的老板一时抬眼看见,顿时不乐意了:“三位这是?”陈儒纶一言不发,抬手便将一锭银子放在他眼前:“有好酒好菜,尽管拿上来。”老板脸色僵了僵,到底还是收了银两,将一条抹布甩在肩上,张罗起来。一时酒菜俱备,老泥鳅也不理两人,一阵风残云卷,然后将两手的油腻往前襟上一抹,这才打了个饱嗝,看着陈何二人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想问什么,说吧。”何常新这才悟出,这老乞丐看似猥琐,观其言止,却像是通透世事之人,当下也不含糊,便开门见山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本是外地来的客商,想进郡府衙门办张凭信,好往海里行商去,不意在墙根儿下听见老伯与郡府里的人争执……想来老伯,对那门子里的事像是知道些,不若相告于我二人,也算件善事,如何?”“善事?”老乞丐冷哼,“果真如此,老泥鳅劝你们还是早早打消这鬼念头的好,即使要做海商,也往外郡投去,若是此地,来一个吞一个,来一双折一双!吃得你们连骨头渣都不剩!”何常新故作咂舌:“外边儿都说,东海郡的海商们最是富裕不过,怎么老伯你却如此说?”“富裕倒是富裕,不过到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来办凭信时,他自有一套甜言蜜语,哄得你舍了性命出海去,待登岸赚得银两,又是一副嘴脸,只怕你们赚进去多少,到时候就得吐出来多少!”“是这样?”何常新更加夸张地瞪大双眼,“可是朝廷明明三令五申,不得为难海商,而且要大力扶助,怎么却——”“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北边大朝廷,东边小朝廷,大朝廷放海三千,小朝廷刮地三丈!你想,连地皮子都能被他们刨出三丈来,遑论其他?”“听老伯如此说来,对这‘小朝廷’刮地的手法,想是甚为熟悉了?”老乞丐舔舔嘴,拿起一根啃过的鸡肋,再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陈儒纶见状,再次叫来一盘子烧鸡,老乞丐斜瞥一眼,方才慢吞吞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他们也就那么几招:第一,栽赃,往海商们的船上塞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货物,然后再当着众人的面儿检搜出来,拿大铁链把船主一锁,后面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第二,寻隙,要知道,如今凡下海行船的,谁没有一大家子人?就算海商本人是清清白白的,但合族之中,自有不肖之徒,只要犯了错,被郡府差吏拿住,再向海商讹要银钱,海商们只得自认倒霉;第三,募捐,这个嘛,想来就不必我这条老泥鳅多说了,总之,这里面的花招儿数之不尽,目标却只有一个——钱!”陈何二人听得暗暗咂舌,心下却愈发沉重起来——看来这东海郡郡府的水,不是一般深。到了此节,何常新也更加佩服陈儒纶的智计深沉——倘若不是他阻拦自己,恐怕这些话,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听到。默了半晌,何常新问出心中压抑多时的不解:“郡府里的人,似乎惧怕老伯,不知这是个什么缘故?”“你们可知道,老泥鳅当年的绰号?”“什么?”“海龙王!”PS:给大家推荐《秾李夭桃:土匪王妃不好惹》,腹黑女匪智斗洁癖王爷,很肥很好看,欢迎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