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在田野间弥漫,天,还是灰麻麻的一片。两匹马一前一后,驮着三个人,慢慢向前走着。“母亲。”葛天成眼中隐约浮闪着几丝不安,小心翼翼地看看前面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一眼,压低嗓音道,“为什么大哥哥他……会知道爹爹的大名?”葛田氏沉默,对于这一点,她也同样困惑——虽说丈夫的名声在整个大燕可说已经家喻户晓,但是这个英武男子给她的感觉,却全然不一样。直到下一个城镇,黑衣男子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对所见所感的一切,毫不关心,浑身透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疏离。眼见日色渐上半空,在一家客栈前,黑衣男子勒住马缰,转头看着葛氏母子道:“暂且下马,休息一日再走吧。”葛田氏朝他欠身施礼,这才同着葛天成一起,缓缓下到地面,跟在黑衣男子身后走进客栈。立即有伙计上来,引他们至角落里一张方桌旁,黑衣男子自要了一桌简便的酒饭,默默吃罢,又将葛氏母子安置到楼上客房休息,自己却离开客栈,不知做什么去了。且说留在客栈中的葛氏母子,心中疑惑愈来愈浓,但仔细想来,那黑衣男子除冷漠外,再不曾流露出一丝恶意,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葛天成怕母亲忧虑,故意扯着她的衣袖,兴趣十足地道:“娘,再给我讲讲爹爹的故事吧。”一提到丈夫,葛田氏脸上便绽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你爹爹他,素来聪明过人,勤读不辍,尤其是术算极为厉害,凡百帐目拿在手里,一眼扫过便算得清清楚楚,更兼他素性沉稳,又机智过人,为英圣皇上和当今皇上,都出过不少良策,是治世之贤臣,百官之楷模……”“娘!”葛天成眼满是自豪,“总有一天,孩儿要成为一个像爹爹那样的大丈夫!”“好孩子!”葛田氏疼宠地拍拍他的脑袋,眸中却浮起丝伤痛——想当初,她与葛新,也算得上是一对恩爱夫妻,丈夫虽在朝为官,却一直清正廉明,在地方上颇负盛名,当日离开福陵郡,前往浩京赴任时,两人曾议好,待葛新入京安定下来,便将她与孩子一同接去,哪知道葛新后来寄回的家书却道,浩京情势不明,怕她和孩子有危险,不单不肯把他们接去,而且要他们立即变卖家产,离开原址,从此隐居乡里。对于丈夫的话,她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故此,母子俩开始过上颠沛流离,陋衣寒食的日子。作为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对于这一切,她并没有丝毫怨言,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朝廷诰封丈夫的诏书公诸天下,她才知道,自己挚爱的丈夫,竟然已经英魂归天,而且死因不明。葛新死的时候,正是殷玉瑶最困难的时候,她自然无法还他一个公正,而必须强撑着,与朝廷中顽固、陈腐、阴暗的势力继续抗争,而葛田氏,也从不曾想过,要去浩京寻找相应的衙门,或者丈夫生前的故旧,讨要些什么,她只是带着葛新唯一的骨血,依然隐于乡里,过着平淡的生活,直到今日。一方面,她谨记丈夫生前的话——他说过,为国尽忠,一展所长,乃是他平生所愿,不管别人千里为官是为什么,他只为心中的信念;另一方面,出于一个母亲仅存的私心,她并不愿意儿子也踏上仕途,重蹈他父亲的命运……可是如今看来,只怕一切,都是天意使然。确是天意使然。因为不久之后,这个叫葛天成的孩子,也将成为大燕帝国一位功勋卓著的贤臣,其成就远在其父之上。……燕承寰慢慢地走着。感受着市井百态人生,也感受着来自其他生命的热望——这是他的子民,是他的江山,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弟弟的话——皇兄,去浩京看看,去凌天阁看一看,看看我们的国家,是多么宏伟而壮丽,看看这一方天下,我相信,你一定会改变主意,你一定会觉得,做一个英明的帝王,比一个放纵情怀,悠游天下的江湖浪子,更有意义。皇兄,你不知道我们的父皇,也曾提剑纵游四海,是个彻头彻尾的轻狂少年,可是他最终选择回到皇宫,从爷爷手上接过万钧重任……他和母亲,实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才有今日大燕之太平盛世……皇兄,倘若你真是他们的儿子,就应该深深理解他们的付出,他们的牺牲,与他们的展望。“哥哥。”一个手捧鲜花的小女孩儿,裙裾飞扬地奔到他面前,粉藕似的胳膊不住地晃动着,“买花吗?”唇角向上微微扬起,燕承寰扯出一丝笑。对他而言,难得温暖的笑。将几个铜板放在小女孩儿手里,他接过了那束鲜花。“谢谢哥哥。”小女孩儿深深鞠了一躬,转头欢蹦乱跳地跑开。一股难言的,欢畅之意,在燕承寰的胸臆间扩散开来,完全有别于他和君爷爷单独在一起时的感受。原来,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也会觉得快乐。“喂!”一道沙哑而略带沧桑感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燕承寰凝眸看去,只见一个衣衫不整,头发篷乱的男子,正手举酒壶,朝他示意。“说你呢!”他又喊了一声。带着一丝疑惑,燕承寰朝他走过去。“来,喝酒。”没有别的话,对方“砰”地将一壶酒砸在他掌中。看看手中的酒壶,又看看他,燕承寰二话不说,拔开酒壶便仰头灌下一大口。“好小子!”这个豪爽的举动,立即博得对方的好感,“是个大丈夫!”燕承寰不答话,仰头又是一口。“怎么?你就不怕我下毒?”“下毒?”燕承寰瞅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你不会。”继而又添上一句:“纵然有毒,我也不怕——这世间,只怕没有什么毒,能够制得住我。”“哈哈哈哈!”对方闻言,顿时仰天一阵长笑,旁若无人,眉飞色舞,尔后面色忽然一正,“不,有一种毒,肯定能摞倒你这小子。”“什么毒?”“情毒。”男子眸光沉静,刚才的笑意刹那无踪,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丝丝深凝的沧桑之慨。燕承寰不禁微微红了脸——他自小在君至傲身边长大,而君至傲又是个“不沾女色”之人,对于异性,这位大燕皇太子确乎是陌生的,甚至带着层神秘的恐惧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穿红着绿的女人,就好像怪物一般,让人难以亲近。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心理,也着实怪不得他,皆因他幼年不曾享有母爱,也不曾得过异性的温暖,这予他的心灵,乃是一角缺失,与在浩京城长大,谙识风花雪月的燕承宇,大大不同。瞅着他的窘样,落宏天心中微叹,还生出丝同病相怜之慨——这小子还不懂得情-欲之苦,爱恨之缠,将来也不知是怎生结果。不过,这些可不是他该管的,他不过是应了那人一个人情,来护她这宝贝儿子一程。“拿着这个。”没有别的言语,落宏天抬手,将三枚黑黝黝的铁球,塞到燕承寰手中,“什么时候需要帮助,随手扔一枚上天就成。”“喂!”燕承寰一怔,待要问个清楚明白,眼前却已经没了那人的影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好奇怪的男人!他忍不住暗暗嘀咕一句,垂头思索良久,将三枚黑色铁球揣入怀中。……燕承寰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黑尽,他本以为,葛氏母子定然已经等得心焦,未料行至厢房门外,却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之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在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燕承寰静静地默立着,即使是他,也没有想到,葛氏教子之心,会诚契至此。好半晌过去,读书声停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看见站在外面的燕承寰,葛天成先是一怔,继而欢快地叫道:“大哥哥,你回来啦?”“嗯。”燕承寰点点头,“你们用饭了没有?”“……还没。”“那我去叫伙计送一桌饭菜上来。”葛天成刚要应声,葛田氏却推门而出,冲燕承寰侧身一福:“公子,可否请入内说话?”燕承寰微一迟疑,终是抬步迈进门中。待掩上房门,葛田氏方温声道:“连日以来,公子对奴家母子照拂甚多,奴家感激不尽,但先夫曾言,人生在世,绝不可随意受人恩惠,需自力更生,方为正道……”“葛夫人,”不待她把话说完,燕承寰便截住她的话头,“你多虑了,我顾念你们母子,一为钦慕贤安侯之才具德名;二来,也是为了这个孩子——令郎美器,天下难得,将来必是我大燕栋梁,岂能让他无端端折损于庸人之手?”葛田氏沉默,终是没有再说什么。“那么大哥哥,”葛天成拉着燕承寰的手,轻轻摇晃,“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呢?”“浩京,去你爹爹曾经衷心维护过的地方,好吗?”“好啊。”葛天成一双漆黑的眼睛顿时亮华烨烨。“记住,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时刻提醒自己,做一个和你爹爹一样的人,好吗?”“嗯。”葛天成一脸庄重,连连点头。休息一夜之后,次日清早,三人再次踏上路程,眼见着已到太渊郡境内,只要再往前行一日,便是浩京了。就连燕承寰,都没有想到,危险,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到来。是一道毫不出奇的山谷,两边崖壁上,长满挨挨挤挤的树,几条清浅的溪流从中穿出,交错着从窄窄的栈桥下流过。立在桥头,燕承寰忽地勒住马缰,寒锐双眸微微眯起,视线刹那间变得犀利无比。“大哥哥——”后边的葛天成忽然喊了一声。“保护好你娘!”燕承寰一声沉喝,旋即从腰间拔出长剑,横亘于胸前。葛天成猛吃一惊,也立即搭箭上弦,另一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有极细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如果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到,那隐伏的,若有若无的杀气。静止于崖壁上的丛树,忽然像波浪起伏,无数的黑衣人闪出,如飞天蝙蝠一般,冲向下方栈桥上的三人。“不要慌!跟着我!”燕承寰喊了一声,手中长剑挥出,山谷之中,刹那剑光纵横,血雨飞溅,无数的黑衣人从空中坠落,扑通扑通掉入原来清莹碧澈的溪水之中。燕承寰出招凌厉,手下绝不容情,即便如此,黑衣人仍如蝗虫一般,前赴后继,绵绵不绝。燕承寰眼中掠过丝焦躁,忽然想起一事来,连挽几个剑花,扫退数名黑衣人,右手探入衣襟中,摸出一个黑色铁球,蓦地向空中掷去。噼——啪——!一声遽响之后,铁球炸裂,空中爆散开一团橙黄色的焰火,化作无数的流星,没入茫茫云间,惊起无数的飞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