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久久地凝视着彼此,仿佛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的存在。即使隔着如许多年不曾谙识的时光,他们仍然感觉,对彼此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熟悉。燕承寰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仿佛有另一股力量,牢牢将他禁锢住,让他无法作声。一步一步,拖着长长的裙裾,殷玉瑶走到他跟前,抬起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下颔,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是你吗?”她这样问。像是在问他。也更像是在问自己。“是……我……”好半晌过去,燕承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孩子……”只喊了一声,殷玉瑶便忍不住张开双臂,将这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紧紧拥入怀中,脸颊贴在他的脖颈间,滚烫的泪水潸然而落。“娘……”颤抖着嗓音,燕承寰也喊了一声,却再难言语,脑海里闪过一个很模糊的画面——亭亭静立的梨花树下,母亲的怀抱是那样温暖,而父亲的身形,轩昂而俊拔,年幼的他,却能深深感觉到,涌动在他们之间,那股汪洋恣肆的爱——父皇爱母亲,母亲爱父皇,而他们,也深深地爱着他——更爱这个辉煌的国度。最终,他们选择牺牲小爱,成就大爱,忍着满心的痛楚与辛酸,将他托付给那个叫君至傲的男人,让他带他游历天下,磨砺心性,见识种种世态人情,学习他应该学习的一切,让他成长为一个世罕匹敌的男人。更或者,是王者。一个足以称雄天下,震撼四方的王者。他必须强大。唯有强大,才能引领这个国家走向强大,才能引领所有的燕国人走向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子民……乔言悄无声息地走来,远远看着那对深深相拥的母子,眼底先是闪过丝阴郁,继而变得无比复杂,他聪明地选择离去,再没有近前。“母皇——”一声清亮的欢呼声,却在传进殿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但,已经足以分开沉浸在无边喜悦中的殷玉恒与燕承寰。“母皇……”看清面前这高大的男子,燕承瑶不禁睁大双眼,“他是?”“他是你的大哥,瑶儿,”轻轻拭去面上泪痕,殷玉瑶冲燕承瑶招招手,“快过来,拜见你的兄长。”“大哥?”燕承瑶却很有几分恍然——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有一个大哥,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准确的消息,而今,突然一个大活人空降在她面前,说是她大哥,她感情上,的确有些接受不过来。“你怎么了?”殷玉瑶凤眉微蹙。“我……”燕承瑶脸上泛起丝微红,神情间很有几分无措。还好,燕承寰大度地伸出手,为她解了围:“三妹,我是燕承寰。”“呃,”燕承瑶脸上浮起丝不好意思的笑,抬手搔搔脑袋,再次流露出燕姓皇族女子磊落不羁的豪爽个性来,近前两步,一把握住燕承寰的手掌,又盯住他的脸一阵猛看,满眸好奇地道,“你,真是我大哥?”“如假包换。”燕承寰冲她挤挤眼,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个热情洋溢的妹妹。殷玉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手拉起女儿,一手拉起儿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还没有呢,”嘴快的燕承瑶立即接过话头,“二哥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有……父……”她只说了一个字,便警觉地打住话头。父皇,这两个字,不知何时起,已经成了她和二哥口中心底的禁忌,不愿意轻易提及,因为,母皇掖在眼底,背过身去的落寞与悲伤,他们不是看不见……瞳色微微一黯,殷玉瑶旋即恢复正常,扯出一抹慈爱的笑:“寰儿刚刚回来,想必对宫中各处,都不熟悉,瑶儿,你带你大哥四处转转,可好?”“好啊好啊!”燕承瑶有心要弥补自己方才的过失,赶紧连连点头答应,拉起燕承寰的手,“大哥,来,我带你去参观参观咱们的家!你不知道,这个家有多大,有时候,连我自己,也经常迷路呢,你可要小心哦!”家?好温暖好安适的一个词,听在心里暖暖的,软软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是漂泊江湖十多年的燕承寰,从未体验过的。可是……视线落到母亲那柔美的面容上,燕承寰胸臆间却微微一痛,但向来嘴拙的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任由燕承瑶拉着他,几步飞出明泰殿。半掩的殿门,遮去落日的余晖,使整个宽敞的殿阁,显出几分沉郁,背转身子,殷玉瑶看着那一尊金碧辉煌的龙椅,思绪却遥遥飞回,那一段再也回不来的旖旎时光……“煌曦……”随着一声轻喃出口,她全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什么一股脑儿抽去,剩下的,只是一具属于女性的,柔软的躯壳。以及,一颗强烈渴望爱的心。孤寂了那么久。悲伤了那么久。彷徨了那么久。至今日,忽然缓缓地,从空中着地。像是放下一副万钧重担,一座巍峨的高山,也像是跨过一条深堑的河,一道高耸的川。煌曦。我已经兑现了对你的承诺,纵使生命在这一刻结束,我也已经,死而无憾。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种,身体与心灵,都获得极致解脱的感觉。看着他倒下的那一刻,她也早已万箭穿心,之后生命的延续,不过是因为,这一座他视为生命的江山。她以为她做不到的,可是她却做到了。聪慧的她,从他那里习得权谋,习得智慧,习得权术,习得霸气,习得帝王之心的高深莫测……可是煌曦,这一切真不是我想要的。她在笑。笑容如绝美的烟花绽放。她也在哭。晶莹的泪水宛如荷叶上的露珠。辗转心头的,只是他们那一场惊艳的相遇。哦,或许不是惊艳,而是惊奇。煌曦……我们的爱,可以再来一次么?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世,我愿以我的身我的心,我的整个灵魂,再一次遇到你。永——不——分——离——……集贤馆中。单延仁焦灼地来回踱着步。他已经得到皇太子回宫的消息,相信这京中处于权力高层的人物,也已经知道了,因为,皇宫,永远是个藏不住事的地方。历经数载沉浮的他,已经隐隐感觉到,来自各方各面的潮动。只怕,明天早朝之上,纷争就会遽起,不知道有多少热衷于权势的人,会在第一时间,扑向那个刚刚归来的皇太子,他,能够应对吗?还有她,又打算如何将皇位的继承人,引荐给一干臣子呢?作为一个全心全意只为国事着想的人,单延仁看得很清楚,承泰新政进行到今日,尚止十之五六,倘若之前的施政方针有任何更改,之前数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还未彻底澄清的吏治、议事院中潜藏的权力纷争,刚刚成立的海航司,正在推行的全国郡城改制,提高女子的自主权,重商贾兴百业……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女皇的勤政,女皇的开明,脱不了干系,倘若突然皇太子接手,一干守旧朝臣必定会轮番上书,请求太子推翻新政,复旧制……那样的结果,单延仁只是想一想,便不寒而栗。毕竟,千百年来,这个国家以男子为尊,以农业为重,提倡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甚至刻意地抑商重农,并不愿民间兴起奢华享乐之风……如果真是这样,女皇执政十年间的繁荣兴盛,怕只如昙花一现……单延仁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殷玉瑶执政,损害了太多保守势力的利益——贵门大户,缙绅士族,与新兴富豪,少进士子,官吏与地方庶民,将领与普通军士,矛盾盘根错节,有些甚至达到针锋相对的地步,倘若一个处理不善,便会导致全国的经济再次跌入深谷,其恶果便是民生困苦,生产力急速下降,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人心再度失去光明,而他单延仁,只怕也会被政敌们罗织罪名,送入牢狱……他从来不怕丢官去位,只怕十年生聚的不易,大燕若想要强大,必须按照英圣帝订下的基本国策,以及殷玉瑶规划的路线,继续进行下去,倘若有丝毫差池,后果难以想象。辗转反复,单延仁决定,再闯一次宫闱,无论如何,在明日早朝之前,他必须见到皇帝,坚定她继续执政的信心,顺便,也探探宫中、外朝各股势力的动向。穿戴齐整,单延仁大步流星地出了集贤馆,径往明泰殿而去,却在殿外,被乔言给拦住。“单大人,这都已经快夜半了,你怎么还敢前来?要是惊了圣驾,咱家可吃罪不起。”“皇上呢?皇上可曾安寝?”单延仁心中万分焦灼,不欲与他多作纠缠。“明儿再来吧。”乔言并不正面回答,而是一甩手中拂尘,满目傲然地道。“你——”单延仁正想发作,却听身后一道冷然的声线传来,“什么事?”“拜见太子殿下。”一见这人,乔言脸上顿时堆满谄媚的笑,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对方却似根本不曾瞧见他,视线进而落到单延仁的脸上:“你要见皇上?”短暂的震愕后,单延仁很快明白过来,一整衣衫,后退半步,沉膝跪倒:“微臣吏部尚书单延仁,参见太子殿下。”“单延仁?”燕承寰目光一闪,“葛新的弟子?”“……可以,这么说。”“你来求见皇上,所为何事?”一听这话,单延仁顿时愣怔在地——自己所言之事,与面前这位太子殿下有着莫大的关系,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看样子,你很为难?”燕承寰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单大人掌管天下文官,又有随时叩阙请见的权利,向来为皇上深深倚重,此刻觐见,想必要说的,是与皇位传承之事有关吧?”单延仁霍地抬头,定定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度低下头去。“你担心明日早朝,众臣向母皇发难,你担心我此时出现,会令朝局动荡,天下不安,你更担心别有企图之人,借着我的名头兴风作浪,离间我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并借此谋取他们的利益,是与不是?”像是有一串惊雷从头顶滚过,单延仁心中不知道是悲,是喜,还是辛酸——这个年少老成的皇太子,比他想象中,聪明太多!可怕太多!从不曾涉足权势纷争的他,竟然已经明白了这么多,他这做臣子的,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骇惧?“单延仁,”冷峻的男子微微俯下身子,轻细嗓音仿佛一根尖尖的银针,刺进他的耳中,“当此节下,人心思变,你最好的做法,便是,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