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是爱?为什么父皇说的,和君爷爷说的完全不同?君爷爷说,只有一颗坚韧到冰冷,甚至无情的心,才能统御世间的一切,因为人这种东西,是最柔弱的,最不堪一击的,最善变的——为了生存的利益,他们会出卖良知,出卖尊严,出卖信义,出卖朋友。尤其是眼前可见之利益,足以迷惑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忘记道义之所在,忘记肩上真正承担的责任,甚至为了这些利益,为自己招来无端端的祸患。所以,作为一个王者,不应该相信任何人,而要把所有的一切,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于其他的人,可以利用,可以驾控,可以操纵,但却绝对绝对,不能爱,因为帝王的爱,无论对于帝王本身,或者对于被帝王深深宠爱的人而言,都只是一种伤害,带来的,都只是祸患而已。他相信,他的父皇,曾经也是一个冷漠的男人,铁血的男人,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予那一段惨烈的过往,却仍能离奇地感应到,曾经发生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他却要让他——去爱?而爱,又是什么呢?年轻的男子苦苦地思索着。爱是什么?千百年来,无数个生命来过这里,每一个的体验都有所不同,有的人一生狂热地追求爱,而有的人,从来就不曾爱过。直到赤色的晚霞染红整片天空,燕承寰方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决定,不再去想,也不再为难自己。迈着沉稳的步子,他走出曦瑶花海,默默立在草地边缘,等待着他的母亲。他相信,当她的悲伤,她的痛苦流溢完毕,她依然会回到他的身边,回到皇位之上,因为,除了是那个男人的妻子,除了是他的母亲,她更是一个杰出的女皇。她爱他的丈夫,爱她的儿子,也爱……整个天下。当华丽的宫灯一盏盏挑上檐角,殷玉瑶终于步出桃花源,美丽的幻景在她身后消失,鲜艳的凤袍再次披上她的肩膀。“母皇。”踏前一步,燕承寰在她的面前站定,“我,想和您谈谈。”“好。”殷玉瑶也不觉得意外,携起他的手,“那么,我们去凌天阁,好么?”夜幕下的凌天阁,依然那般宏伟壮丽,站在栏边望去,布如繁星的灯火,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丝,留恋之感——原来这人间如此美丽,教人难以放弃。“寰儿,你爱它吗?爱这烟火凡尘,世俗人间吗?”燕承寰没有回答,而是阖上双眼——心中闪现的图景,却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还有,曾经见过的,种种污浊。饥民、贪官、污吏、罪恶……这样的世界,值得爱吗?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殷玉瑶收回目光:“寰儿,你在抗拒?”“是的。”燕承寰毫不掩饰,“不瞒母皇,寰儿一路行来,走过沙漠,走过草原,走过城邑,也走过祟山峻岭……寰儿眼中的世界,和母皇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世人……贱如蝼蚁,每天只为一口吃食活着,或看人脸色,或仰人鼻息,或斤斤算计,而有权有势之人,不思以仁爱之心还报世界,反一味贪堕荒**,集天下之美,以供一人之娱,像母皇一样,始终抱着仁善之心,泽备天下万物者,真是太少了。”“那么,贤如葛新,忠如单延仁,正直如刘天峰,英明如你父皇呢?他们,又如何?”燕承寰语塞了。“还有,抚养你长大的君爷爷,他视你为己出,为的,又是什么?”燕承寰的目光深邃了下去。“孩子,这个世界有善有恶,有光明也有黑暗,作为一个帝王,你绝不能只看到其中任何一面,你要学会,运用自己的力量,维护正义和良善,尽力驱逐黑暗,你,是上天之子,是世间万万人的楷模!你的光明,会带给大燕亿万生灵以希望,你的磊落,会铸就大燕男儿刚直不阿的脊梁!”殷玉瑶越说越激动,迈步在凌天阁顶来回踱着步:“任着自己的性子,隐遁于江湖,避迹于人群,那只是小善,而如果你承继江山,启用贤良,兼听天下正直之辈的心声,这个世界,就会越变越美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葛天成的声音,忽然在燕承寰耳边炸响,而他那冰冷多年的心,忽然间,滚过一阵热流。那是什么?是一种沉重得,有如泰山般的感觉。后来,当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才会懂得,那种感觉,叫作——使命。“母皇。”沉膝跪倒于地,燕承寰逐字逐句地道,“母皇的教诲,儿臣谨记于心,可是母皇,儿臣现在,既不熟悉政务,也不能稳固地驾御权力,所以,儿臣恳求母皇,继续持政!”“你要我继续持政?”殷玉瑶眸光一闪。“是,儿臣想,只怕这也是,朝中文武众臣的意思,还有,天下百姓们的心愿。”“是吗?”殷玉瑶眸中却有几分不确定——坐在乾元大殿上,长达十年之久,她相信,如今大燕国的局势,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繁荣昌盛了吗?还不曾完全。国泰民安了吗?越来越多的人,向她歌功颂德,她却没有一时一刻,敢忘记心中之戒条,她怕自己一时得意,淡漠了过去种种劫难,更怕经营出的这一番局面,一不小心毁在手里。作为一个君王,所要考虑的,实在比平常人多太多。“这件事,母皇需要再三斟酌。”以这样一句话,殷玉瑶结束了和儿子的深谈。“母皇,夜深了,寰儿送您回去吧。”燕承寰起身,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昨夜睡得还好吗?”看着立在御案前的葛氏母子,殷玉瑶神情慈和。“谢皇上天恩,民妇和小儿一切都好。”“嗯,”殷玉瑶点点头,“佩玟,给葛夫人设座。”佩玟领命,端来两张椅子,放在葛氏母子身后,葛氏母子躬身谢过,斜签着入座。“今日找你来,实为三件事——朕知道,你是个深明大义,胸襟广博的女子,定然不会为了曲逢朕,而刻意回避、忌讳些什么,所以,无论朕问什么,都希望你能直言相告。”听了这话,葛田氏赶紧起身,深深一福:“皇上但有垂询,民妇只以实言相答。”“如此甚好,”殷玉瑶微微坐直身子,“朕且问你,如今民间百姓们的生活如何?”“齐禀娘娘,如今百姓们十户六丰,比起民妇幼年时,已经宽裕许多。”殷玉瑶皱起了眉:“也就是说,还有四停百姓,食不足,衣不暖?”葛田氏垂眸不言。“依你看,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是什么?”“民妇……”葛田氏微露尴尬,“只是一介妇孺,于国家大计上,未必有什么真知灼见,只有一句实心话。”“你说。”鼓足所有的勇气,葛田氏方道:“若皇上继续稳坐龙椅,任贤良行明策,再有五年时间,可使家家富裕,民无饥馑。”五年?还需要五年吗?殷玉瑶的目光望出殿外,仿佛看向极远极远的地方——“愿天下千家万户,永享泰平!”这是谁的声音,如此雄浑有力,如此豪情勃发?永享泰平。这是他为之努力一生,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完成的事业,后来,也成了她担负于肩上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她受尽委屈、痛苦、磨难,却始终没有放弃。没有放弃,是因为希望还在。没有放弃,是因为心中还有一丝信念。他们,不也是凭着这一丝必胜的信念,最后终究走到一起的么?葛田氏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惊扰上边那位尊贵的女子。她是天下女性的楷模,也是天下女子的骄傲。“皇上!”旁边一直静坐的葛天成,忽然喊了一声。“什么?”殷玉瑶回过神来,定定地看向他。葛天成瞪大双眼,一脸正气凛然:“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天下的老百姓,都说女皇陛下好,都说只要有女皇陛下在,他们就有饭吃,这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不是足够了么?是男人做皇帝,还是女人做皇帝,就那么重要吗?”这可是一句振聋发聩,石破天惊之语,骇得葛田氏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胡说!”用力掰掉母亲的手,葛天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脸蛋涨得通红,眸中却浮动着倔强的神情:“本来就是嘛!爹爹以前在家书里也不是曾经说过,女皇陛下很英明,足抵男儿之身吗?”殷玉瑶笑了。不由得想起那个筹算精明,却衣着随意的男人来。葛新从来不反对她当政,这倒是事实——算起来,当初朝廷里一片质疑时,唯有他,始终没有变换过立场。既不因为英圣帝对她的独宠,便刻意巴结,也不因为后来她登上女皇之位,便同着保守势力一起说三道四。他所心心念念为的,只有大燕国。谁贤明,谁便是他的君王,谁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富强,他便效忠于谁——这样的信念,在后来的单延仁身上,众多集贤馆士子的身上,表现得尤为鲜明。只是可惜,数千年的传统,毕竟过于强大,如果没有殷玉恒、贺兰靖、陈国瑞等人的武力支持,她的皇位,只怕难保朝夕,对于这一点,她也看得十分清楚。还有,燕承宇微服民间时,所访到的那个贤士,其言语,也代表了士子们的心声——龙游未归,我不得出。当此节下,她是该继续持有治国之权,将心中鸿图一一展露于世,还是拱手交给儿子,实现权力交接,退居后宫呢?承继皇位的燕承寰,是否能抵御住来自保守势力的反噬?是否能不为臣下的谄媚所动?是否能清晰地沿着那条光明的大道前进?她,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夜深了。送走葛氏母子后,坐在梳妆台前的殷玉瑶,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深深的凝思。十一年清枕孤寒,有谁能解得她的伤悲,她的寂寞?又有谁知道,她为这方天下,付出了多少?不可能没有丝毫留恋。任何一位君王,都会面临这样那样的磨难,以及种种抉择,其内心的煎熬,全都掩藏在光辉的表面之下,而孤独、寂寞,才是他们生命的真实特质。“皇上。”悄无声息地,佩玟从暗影里走出,立于她的身后,探出双手,落在她的肩头,轻轻捏按着。阖上双眼,殷玉瑶放松了自己——她太累了,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皇上,佩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皇上,你做的,已经非常出色,足以对得起天下万民,也对得起英圣先皇……”“你的意思是,让我放手?”“佩玟只是心疼皇上。”“罢了。”殷玉瑶摆摆手,“你且退下,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是。”佩玟应声退下,走到门边时,却又不禁回过头去,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女子瘦削的侧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