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行驶的马车中,洪宇满眸慈爱地看着燕承寰,仿佛要将这张轮廓分明的脸,深深刻入脑海之中。燕承寰一向冷硬的唇角边,挂着丝柔和安恬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固执的老人,他竟然生不出一丝厌憎,反而透过他的脸庞,仿佛看到另一个人。另一个,让他永难忘怀的人——君至傲。轻轻地,他握起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嗓音柔和:“太傅,您是要告诉我什么吗?”“孩子,”竭力抬起手来,洪宇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大燕的君主,更是大燕的未来,这个国家,靠你了。”“太傅,你觉得我,能够成为一个比父皇、母皇,更杰出的帝王吗?”“能,当然能!”“为什么?”“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承继了他们最优良高贵的品性!还有君至傲,虽然,我对他了解不深,可是也听说过,他当年和光瑞先帝、铁皇后的一段过往……那样的男子,绝非凡人可比,你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又会差到哪里去?”“太傅,您过誉了。”燕承寰目光一闪,话锋遽转,“凭心而论,您觉得母皇这十数年执政,政绩如何?”听罢这话,洪宇沉默了,他曾身侍五朝帝王,从燕煜翔之父,到燕煜翔,到燕煌暄,到燕煌曦,再是殷玉瑶,对于这五位帝王的功与过,是与非,对整个大燕的国计民生,他可以说是看在眼里,时刻记在心头。“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表露了他复杂而真实的心态:“可惜你母皇,生不逢时啊!”“为什么生不逢时?”燕承寰已经鲜明地感觉到他的动摇,加紧一句。洪宇摇摇头,没有接话。他是明白的。不是殷玉瑶皇帝做得不好,所有的根源只在于——她是个女人。对于女人的定义,止于相夫教子,止于家庭的小范围内,女人并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更不允许有一番超出男子的作为,更何况,是权掌天下。“这不公平。”燕承寰淡淡地道,“二十年来,我从不曾为大燕出过一分力,尽过一分心,凭什么就能享有整个天下?就因为我姓燕,就因为,我是燕煜翔的儿子?”“咳,咳咳!”一听这话,洪宇顿时变得激动起来,猛地坐起身子,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血红,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你,你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说的,难道有错吗?”燕承寰却寸步不让,目光凛凛地看着他,“这十多年来,是谁宵旰食,为大燕国日以继夜地付出?是谁铸就了今日大燕的兴盛繁华?是太傅您?是父皇?还是立在朝堂之上的那些权贵公卿?”洪宇的情绪一点点平伏下去,耳听燕承寰继续说道:“太傅,实不相瞒,我从小在君爷爷身边长大,游历于乾熙大陆各国,见惯世态人情,依我看来,这男子未必个个豪杰,女儿也未必个个娇弱,况天下之大,本该贤者居之,倘若上位者昏庸无能,就比女子执政强吗?细数诸国历朝君主,都是男儿之身,然,真正开明者,能有几人?比得过我母皇的,又有几人?”“嘿,嘿嘿……”洪宇看着他,忽地怆然低笑,抓着他的手,不住颤抖,“想不到,我洪宇在这世间,活了近八十年,还不如你一个年轻后辈,识道明理……”“不,太傅,”燕承寰的声音再次变得柔和,“您不是不明理,您只是被传统习俗蒙蔽了双眼——传统习俗,固然有好的一面,也有其坏的一面,比如这不许女子有所作为,便是极坏的一面,实话告诉您,现在的我,既不熟悉朝制,也不熟悉民情,贸然接手,未必做得比母皇出色……太傅,你难道忘记了,母皇在登基之前,曾经辅佐父皇,长达十年!”“好孩子……”洪宇眼中的块垒,终于释然,“你是好样的……大燕有你,我也就,放,放心了……”“太傅,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寰儿有空,必定去府上认真请教,关于治国安民,精兵简政,寰儿实在,还有太多不懂的地方……”……“皇上,金淮来的书信。”回到明泰殿,殷玉瑶刚饮了半盏香茶,佩玟便托着一封书信,匆匆走来。放下茶杯,殷玉瑶接过书信,拆开细看,那一个个端正秀丽的字迹映入眼帘,却勾得她的心,一阵微痛。芷儿说,她想回家。回家。本是极平常的两个字,却无端扯出千丝细细的愁。自赫连毓婷去后,容心芷其实可算得上是她的“闺中密友”。虽然她们相隔数千里之遥,虽然常常一年半载,方能得到对方一点音讯,可是她始终无法忘记,当初她对她,对燕煌曦倾力的维护。是那样纯粹而诚挚的友情,让她怎能不眷恋呢?“传旨,命人打扫玉英宫,准备迎候毓西郡主。”“毓西郡主?”佩玟微微一惊,心中继而泛起丝喜意,“郡主要回来吗?”——她是真心实意为皇上高兴,倘若毓西郡主归来,皇上就有了倾吐烦恼的对象,一个人倘若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是啊,”轻轻叹了口气,殷玉瑶眸中难得浮起丝愁怅,“她离开那么久,也是该回来瞧瞧的时候了。”只是,此时的殷玉瑶万万想不到,容心芷的归来,竟会带起一场惊涛骇浪,再次改变命运的轨迹。……金淮。镜都。毓华宫。坐在曲廊之中,容心芷的目光透过嫣色枫叶,仿佛已经看到极远极远的地方。是大燕辽阔的原野,还是仓颉无垠的草原?抑或是潞州城朴拙的村镇?或者,只是她心中一个遥远而漂缈的梦境?“母后!母后!”一个手持弹弓,穿着华丽的男孩子匆匆奔进,“您看,我又打到一只小鸟!”“聪儿!”容心芷疼宠地把他拉到跟前,在他粉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母后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打就去打大野狼,不能随便伤害小鸟。”“可是母后,”纳兰灵聪不满地撅起小嘴,“父皇说孩儿还小,不让孩儿去猎场,孩儿怎么打大野狼啊?”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容心芷语声细细地道:“那么,母后带聪儿去打大野狼,好不好?”“好啊好啊,”纳兰灵聪拍着手,高高跳起,“去打大野狼!母后带聪儿去打大野狼!”然后,他又凑到容心芷耳边,压低嗓音道:“母后,我们什么时候走?不告诉父皇吗?不带颖弟弟吗?”容心芷面色一正,也压低声音道:“聪儿,母后跟你说的话,可要牢牢记清楚,这一次,只有你和母后,不能告诉父皇,也不能带颖弟弟。”“喔。”纳兰灵聪乖巧地点点头,“聪儿知道了,聪儿听母后的。”“聪儿真乖。”容心芷将儿子深深拥入怀中,又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几下。隔着一带碧水,立在枫树下的纳兰照羽,遥遥将那一帧温馨的画面纳入眼中,心头却泛起不尽的酸涩。自从今春以来,容心芷便刻意地回避他,只有跟聪儿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才会浮露出丝丝微笑。她的笑容,还是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一样明亮美好,仿佛这绵长的岁月,未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可是他知道,她正在一寸一寸,一缕一缕,收回对他的爱。当经年累月过后,他真正爱上她的时候,她却把爱化成一柄犀利的武器,极其缓慢而又深入地,刺进他的心脏。他知道。她要他妥协,要他为了儿子,去反抗纳兰皇族维系了千年的“宿命”。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呢?他的儿子,是自家的骨血,掌中宝口中珠,难道天下人的孩子,便不是了吗?芷儿,你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如此地疏离我,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可是,一向在女人场中如鱼得水的纳兰公子,也平生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任性。一旦任性起来,纵然你把整颗心都掏给她,她仍然可以对你不理不睬。用强吗?不行的。逼她吗?不行的。容心芷的性子,一旦倔强起来,比赫连毓婷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此时的她,和一头雌虎没有任何分别,全心全意地,只想护住自己的儿子。怪得了谁呢?能怪他们的宝贝儿子,实在太聪明,实在太可爱吗?自打睁开眼睛起,那小子便如有灵性似的,一天到晚只黏着他的母亲,而把他这个父亲,抛到九霄云外,偶尔想抱抱他,他便咧着嘴直哭,好像他身上有刺儿,扎着他了似的。谁说稚子不懂事?童幼可欺?好几次,他狠下心来,趁容心芷睡着的时候,把孩子偷出去,可是每一次娘儿俩都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教他心中也阵阵作痛,只得缴械投降。其结果就是,母子俩的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难以分开。明年开春,聪儿就……八岁了。每每想到这一点,纳兰照羽便禁不住浑身寒栗,仿佛即将踏进太庙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自己!若真到了生祭那一日,芷儿会怎么样?聪儿会怎么样?他自己,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