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像雨后春笋般,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扯住纳兰照羽的锦袍。“颖儿,”纳兰照羽弯下腰,展臂将他抱起,身形一闪,已经隐至无人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父皇,”纳兰灵颖小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人家想母后嘛,可是母后为什么不理颖儿?颖儿难道不是母后生的孩子吗?”纳兰照羽闻言苦笑,心疼地拍拍他的头——他如何不知晓,容心芷的心,全在纳兰灵聪的身上,倒不是她不疼小儿子……唉,这里面的诸般纠结,小小的稚子,又如何懂得?“父皇带颖儿去看白鹿,好不好?”“不。”纳兰灵颖的小脑袋摇得像波浪鼓,“颖儿就要母后就要母后!”纳兰照羽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颖儿!不许胡闹!”从不曾见他如此凶恶模样的纳兰灵颖,小身子一颤,一口气倒回喉咙里,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父皇不爱颖儿,父皇不爱颖儿了!”话说,这小孩儿文静的时候很文静,要是撒性子闹起来,可以折腾疯大半个皇宫的人,此际嘹亮的哭声远远传出,顿时有不少侍卫、宫女、宫侍都跑了过来。偏纳兰灵颖很有几分表现欲,一见人多,哭得更加张扬,一面还不停地把泪水鼻涕往他父皇那身干净华美的衣袍上抹。可怜的纳兰照羽,一世翩翩俊美公子,竟惨遭自己的儿子荼毒,偏偏扔不得骂不得打不得,就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团团乱转。“给我。”一双手,突如其来地从旁侧伸至,接过纳兰灵颖,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纳兰灵颖立即不哭了,嘟起小嘴,重重在娘亲的脸上亲了一下:“母后。”“你啊。”掏出锦帕,容心芷轻轻拭净他的脸蛋,“也忒淘气了。”纳兰灵颖把小脑袋深深埋进她的怀中,满足地吸了一口气,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满脸讨好:“母后,你身上好香。”“油腔滑调!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容心芷捏捏他的小粉脸,轻声嗔道。旁边的纳兰照羽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翻腾。从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理智的男人,可以将七情六欲,控制在最适当的范围内,所以,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从来都是优雅的,温和的,镇静的,从容不迫的,即使面对千夜昼那样强悍的对手,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风度。可是,当一个叫容心芷的女人,愈发深入他的世界时,他却慢慢发现,自己的情绪,有了日渐剧烈的起伏,那么鲜明地感觉到,喜、怒、哀、乐、愁……他知道,这不应该,很不应该,作为纳兰皇族的掌权者,作为金淮帝君,尤其是,作为乾熙大陆的预言人,他不应该有很深挚的感情,更不应该被儿女情事困扰。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不识凡尘烟火的,他可以在女人的世界里来去自如,却始终不会被任何一个女人牵绊。至于他的儿子,也该担承各自的使命——皇族的身份赋予他们无上的荣耀,他们也该为肩上的使命,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哪怕,是生命、爱情。他一直是这样理解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直到今天,他恐惧地发现,内心里的信念,竟然开始动摇——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信念!而是纳兰皇族坚守了一千年的信念!怎么能,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情,就忘记所承担的重责大任呢?表面上平静若常的纳兰照羽,内心里却翻卷起狂涛骇浪,进行着剧烈的挣扎。是服膺千百年来的信念,将亲生骨肉送去生祭,还是屈服于一个父亲天生的慈爱,豁出一切,保护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他真不知道。容心芷静静地看着他。她爱了这个男人数十年,早已懂得从一丝一毫的微动中,去观照他的内心,她能读懂他的心思,也了解他此时此刻的痛苦。照羽,我并不愿意你为我,为了孩子,背负千古的骂名,如果真有所谓报应,真有所谓惩戒,那么,就让我一个人去承担,一个人去面对吧!……这一夜,夫妻俩仍然没有在一起。纳兰照羽呆在毓华宫,容心芷却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清音阁。月华如霜,透过雕漏的格子,照在容心芷略带两分冷毅的面容上。“母后。”聪儿和颖儿都偎依在她的身边。“母后,”纳兰灵颖和他的父亲一样,拥有一双灵透的大眼睛,此时长长的睫毛像蝶翼翩跹,“你不要父皇了吗?”“是你父皇不要我们了。”容心芷把他抱到膝上,眼里浮起几丝伤感。“才不是呢。”纳兰灵颖大摇其头,“父皇在御书房里,画了好多的画儿,每一张都是母后,他就算不要我和哥哥,也不会不要母后。”容心芷猛然一震!一股说不出来的热流,突如其来地从心底里涌出,漫过她的四肢百赅。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再没有说什么,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吧。“睡吧。”最终,她这样说。夜色深沉,两个孩子都呼吸均匀地沉入了梦乡,容心芷却睁大着双眼,久久难以成眠——脑海里浮现着很多杂乱的镜头,潞州、浩京、觞城……还有,格瑟高原……那奴岩……容心芷微微惊颤了——连她都想不到,竟然时至今日,她依然还能记得那个像雄狮一样,浑身散发着朗烈气息的男人。他的那双眼睛,就像两簇熊熊的火焰,与纳兰照羽的清冷,恰成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先遇见纳兰照羽,如果,纳兰照羽不曾深入仓颉腹地,将自己找回,结果,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便没有了今日的烦恼?是不是,更符合自己驰骋万里,不羁不系的性子?原来,她从来不是个留恋荣华富贵,华衣美食的女子,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属于生命的,原始奔放的热情。她……温热的吻,穿过夜的寂凉,落在她的额头上。容心芷的身体顿时绷得笔直。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她的丈夫,居然也能鼓捣这些出乎人意料的花样,而且是在她“思想出轨”的关键时刻。抬起下颔,她微微地回应他,于是,男子的吻更加猛烈了。“这儿……”容心芷低喘一声,“有孩子……”下一刻,她已经被他轻轻抱起,穿窗而过。偎在他的臂弯里,容心芷不由微阖双眼,有些麻痹地轻叹一声:敢情绝世武功,也可以这样用的。他带着她,落在夜昙花树的树冠上,周围大朵玉白的花儿,开得婀娜而动人。这一场痴缠,烈过他们漫长相恋时光中任何一个片断。两行眼泪,自容心芷眸中潸然而落。“怎么了?”他的嗓音,有着与往昔不同的情潮。她却没有答话。渴望得太久,当一切真实发生时,忽然失却了其重量和意义。纳兰照羽,你的感情,封锁得如此严密。我是比当年的燕姬更幸运呢,还是更不幸?他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就让他们,静谧地拥有这一个晚上吧,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总算没有辜负,这一场默然绽放的相遇。像夜昙花一样寂凉。像夜昙花一样落寞。……“皇后娘娘!”看着那迎面飞驰而至的女子,城卒眼中满是惊恐。“让开!”女子的戾吼,几乎震碎一街人的心魂。“娘娘杀了小的吧!”城卒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女子连连叩头——早在一月前,皇上便下了圣旨,九城城门,若见到皇后,立即关闭。“唰——!”长鞭飞起,卷着城卒,将他掷往一旁,幸好摔落之处是一片小摊,七零八落的东西撒了半边街道,却不至于伤筋断骨。银鞭,如长蛇惊电,刹那间将前来迎截她的守城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母后!你好厉害!”怀中稚子拍着双手,叫得无比响亮。容心芷迅疾低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凛凛地注视着前方,她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以纳兰照羽缜密的性格,倘若他要做一件事,必定会安排得没有一丝缝隙。果然,城门两侧,各闪出一彪人马,竟然个个身着黄色金甲!皇帝亲军!“恭请皇后娘娘回宫!”所有将士单膝跪地,雄浑的嗓音久久在空中回荡。“你们——”容心芷深吸一口气,重重咬牙,眉梢往上扬起,“回去告诉皇亲,就说,本宫要回大燕,省亲!”“皇后娘娘要回国省亲,朕怎么不知道啊?”一道冷凉的嗓音,蓦然从后方传来。“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长街两旁,所有的男女老少纷纷下跪,伏倒于地。慢慢地,容心芷转过身子,对上那男人冰寒的双眸。冷,比千年寒潭还要冷。她几乎不相信,这个男人,真是那个令天下女子为之魂痴梦萦的纳兰公子。此时的他,一身金色龙袍,站在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浑身散发着丝毫不容抗拒的威势。容心芷笑了。很凉很凉。他的目光像两柄最犀利的剑,深深刺进她的心脏,将往日的一切,悉数粉碎。忽然地,她想起了乾元大殿那个令天下人变色的夜晚。她的夫人,也是这样绝望地看着那个她用全部生命去爱过的男人……那个时候,她虽然同情她,甚至想要拔出剑来保护她,可是也未能完全地领会到,她那一种,比死还难受的窒息与绝望,更不曾想过,这种滋味,有一天,也会轮到她来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