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馆。单延仁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捂着青筋乱的太阳穴,殷玉瑶冰冽的话音,仍然一字一句,在耳边徘徊:“以死相谏!”“以死相谏!”“以死相谏!”“老师。”一名学生推门而入,看着面色苍白的他,顿时打住话头,“老师,您——?”慢慢地,单延仁抬起头,眸色茫然:“什么事?”“这是……昨天考试的答卷。”学生显然也意识到他情绪不对劲,轻轻将手中的试卷放到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回,倚门而立。单延仁唔了一声,摆手道:“你先去吧,不用管我。”学生一瞬不瞬地看了他良久,默默侧身离去。或许,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单延仁在心中轻声宽慰着自己。即使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愿意为了整个大燕,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数十年前,在福陵郡大牢中,他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还有什么可以害怕呢?想到这里,单延仁满腔郁闷尽散,重新打迭起精神,阅览学生送来的试卷。在不住的圈圈点点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搁下笔,单延仁揉揉酸胀的脖子,站起身来。他本想出屋透透气,不想拉开门的刹那,却见外面月亮地下,站满了学生,一个个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他。“你们——”单延仁的手僵在了门框上。“老师,”为首的士子踏前一步,胸膛挺得笔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和您在一起!”暖流如潮水一般,迅猛淌过单延仁的心扉,轻咳两声,他方逐字逐句地道:“你们误会了……只是因为最近朝事烦重,所以为师有些疲倦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真是这样吗?”年龄最长的姚光学眼中,仍然有着浓浓的担忧。“真是这样,”单延仁收了笑,表情变得凝肃,“难道你们,连老师的话,都不相信了吗?”“相信,我们当然相信。”见他动怒,众士子们不敢再细问底里,相携着离去。抬头望了一眼空中冰净的月轮,单延仁方才退回屋中,掩上房门。……桃花源。散发着清新花香的芳草地上,殷玉瑶携着三个孩子,静静地相对而坐,享受着这一刻的安然与恬谧。夜,是这样这样的美好。月光,是这样这样的皎洁。没有刀光,没有厮杀,没有征战,也没有永远处理不完的朝事。这样不是很好吗?天下太平。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想要征战厮杀,想要争权夺利呢?像昔年在燕云湖上泛舟时一样,殷玉瑶双手抱膝,仰头望着空中的明月。原来呵原来,自己是如此地喜欢月亮。它虽然没有骄阳的灼烈与热情,却永远有着一股难言的亲和力,让每一个仰视它的人,都会变得祥和宁定。燕承寰三人则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母亲。在他们的眼里,母亲是如此地完美,仿若从瑶台飞下的仙子,赐予他们鲜活的生命。生命,这是世间每一对父母,给予孩子们最好的礼物,所以,每个孩子对于自己的父母,都应有一份感恩之心。美好的情感,纯化了他们的灵魂,也让他们暂时淡忘外面的一切,在这里,对于彼此,他们是毫不设防的,是敞开心扉的。只是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淡青色的鱼肚白,在东方浮起。殷玉瑶站起了身:“天亮了,回吧。”这剩下的七天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那样地珍贵,她运用它们,使一切尽善尽美。“我们陪您。”三个孩子毫不犹豫地一起说道。“嗯。”看着这三张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殷玉瑶心中刹那盈-满无穷无尽的力量,觉得前方哪怕刀山火海,她也能够一往无惧了。因为,有爱在支撑着她,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只要这个初衷不改,她就——永不会输。……“今秋各地丰收,府库充盈,税资足供三年之用,可见女皇陛下之英明。”“既如此,那就减免明后两年的税赋吧。”“皇……上?”户尚书潘辰仕,惊愕地瞪大双眼。“有什么问题吗?”“是……全国九十九州,都减吗?”“都减。”“两年的赋税,加起来可是千万两银子啊。”朝臣们禁不住窃窃私议起来,可是看着女皇肃然的脸色,却没有一个人,敢明确反对。“此事就这样议定了,”殷玉瑶摆摆手,视线转向单延仁,“近日海航司诸事如何?”“启禀皇上,”单延仁出列,双手执玉笏而立,双眼却看着地面,“微臣已经严令海航司司务,让他细致督察各地官员们的言行,勿使贪渎之事发生。”“光是如此,仍然不够,”殷玉瑶摇摇头,“毕竟,陈铤和只有一个人,大燕却有九十九州,多少地方一时照管不到,便有事故发生,若想将海上商贸这一良策进行到底,你还需多多用心。”“是,微臣谨领圣谕。”“另外,朕想在京城单设一提刑司衙门,增设三到六名提刑官,并广告于天下,若民有怨屈,可直接至京城投递御状,地方官吏、京城官吏,均不得阻挠,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众臣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殷玉瑶缘何生出这样一个古怪的想法来,更有人甚至额上冒汗,双脚发颤——多半是有沾亲带故之人,在外州外府犯下恶行,只以为天高皇帝远,未必能闹出什么事来,倘若真添了什么提刑司,那他们——但是,他们心中也清楚,倘若此时出头贸然反对,只会招来殷玉瑶和其他群臣的质疑,因之,越是心中发怯之人,表面上反而显得愈加镇定。“微臣,附议。”洪诗炳出列,率先躬身应道。“臣附议。”“臣附议。”表示赞同的人越来越多,先前那些或摇摆不定,或心存侥幸之人,这会儿也不得不放弃立场,随了大众。殷玉瑶面色平静,目光逐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似乎想读透他们每个人的心思,好几个臣子心中发虚,但却丝毫不敢动惮。“今日朝会,到此为止。”“皇上——”群臣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微臣有事启奏。”“说。”“最近,岭南一带,出了件怪事。”“什么怪事?”“有人传言,天上的太阳投进水里,却映出两个影子……”整个乾元大殿,顿时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每一个人或强劲或细微的心跳之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有什么好传言的?”殷玉瑶却极其镇定,稳如泰山一般。她的冷然很快将群臣们心中那一股躁动给压了下去——除了女皇的威仪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自从昨儿个夜里起,他们都发现了自己府宅周围,那细微的异常——来往的人流减少了,而且多出些陌生的面孔,更重要的是,连皇宫九道宫门处,把守的禁军也增加了一倍。久经宦海的他们,岂会不知这些异动的背后是什么,到现在依旧心中四平八稳的,要么就是真的大公无私,无所畏惧,要么就是那些毫无背景的人,他们不在乎官位,也不那么看重利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人人都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希图从各个渠道,搜集到更加详尽的消息,但任凭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却始终难一窥就里,只得不安着,惴惴着。“好了。”殷玉瑶再次站起身来,“诸位爱卿们,速回衙门各司其职,若有敷衍塞责者,必严惩不赦!”“臣等遵旨!”众臣齐齐躬身,目送殷玉瑶离去,方才鱼贯退出大殿。“洪大人。”几名户部的吏员在宫墙下拦住洪诗炳,脸上满满堆起笑容,“那个,提刑司……”“提刑司怎么了?”洪诗炳睨了他们一眼,仍然提起脚来往前走,吏员们无可奈何,只得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洪大人,若真设了这么个衙门,天下岂不是全乱套了?京师乃是贵华雅洁之地,怎能容山野小民亵渎?”“亵渎?”洪诗炳蓦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什么叫亵渎?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不求进取白拿朝廷俸禄,这才叫亵渎!”吏员们顿时个个面红耳赤,作声不得,连连作了几个揖,转身离去。“嘁!倚老卖老,装什么威风,还不是皇帝裙下的一条狗!”“看他风光能到几时!”“说咱们以权谋私中饱私囊,难道他自己就没有?谁的屁股会永远干净?我就不信!”……似乎,再怎样明亮的阳光下,总是不缺少这样一种人,他们眼睛里看得见的,只是阴暗,纵然一轮鲜活的太阳,也能用放大镜挑出一堆黑子来。尤其更令人憎恶的是,这群人见了既得利益之事,便如饿狼一般扑上去,到了真正需要承担之际,却煽着风儿远远躲开。宫道尽头,默然而立的单延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月华如练,照着望不到尽头的草地。小木屋前的石塘里,跳动着桔红色的火苗,燕承寰手执一串鲜鱼,正慢慢地翻烤着。燕承瑶蹲在旁边,闻着诱人的香气,忍不住用力吞咽着唾沫。“瞧你这模样。”正在准备餐具的燕承宇不由抬起手来,在她额心重重戳了一下,“活像一只小野猫。”“小野猫就野猫!”燕承瑶夸张地向他做着怪脸,不住地吐舌头。“好了。”燕承寰将烤好的鱼串递给燕承宇,由他取下,一条条排布在银碟里,洒上盐、香油、辣椒等作料。才刚弄好,燕承瑶的“章鱼手”便凌空伸至,却被燕承宇一把给捉住:“不许动!”“二哥!”燕承瑶难得地撒娇。“叫也没用——”燕承宇拖长着嗓音道,“母皇还没来呢。”“怎么啦?”三兄妹正在打着“鱼官司”,却听殷玉瑶柔和的嗓音传来,“你们三个,这是在嘀咕什么呢?”“母皇!”燕承瑶端起一只银碟,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跑到殷玉瑶面前,脸上漾起无比殷勤的笑,“可以赏瑶儿一条鱼吃吗?”“吃吧吃吧,今儿个晚上,要吃多少有多少。”殷玉瑶疼宠地拍拍她的额头,自己走到石塘边,也蹲下身子,拿过一串鲜鱼,慢慢地翻烤着。看着火上慢慢变得焦黄的鱼,她的思绪,又不禁飘向那遥远的过去——连心岛上,她教他捉鱼,湖水像明镜一样清澈,鱼儿们欢快地在指间游动,虽然不远处便是杀机四伏的追兵,可是那一刻,他们却似乎都全然忘记。第二次烤鱼,却是在这永霄宫中,心霓院内,他放下帝王的身份,亲自为她烤鱼……模样虽然很可笑,但鱼的滋味确实不错。缓缓地,殷玉瑶唇边浮起一丝生动的笑漪。“母皇,”燕承瑶腻过来,爱娇地在她胳膊上蹭蹭着,一双活泛的黑眸不住眨动,“您是想起父皇了吧?”“你这丫头。”殷玉瑶伸手戳了她一指,顺带将一丝油腻抹在她脸上。“哇哇——”燕承瑶叫着,毫不犹豫地反抹回来,石塘里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使得此时的她们,乍看上去,更像一对姊妹。燕承寰和燕承宇对视一眼,亦微微地笑了,他们打心眼里希望,这个温馨而和美的夜晚,能够永永远远地,继续下去……请让时光,停驻在这一刻吧,我们愿意,用所有的权势富贵,交换此时最为纯粹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