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入殿——”迈过高高门槛的两班文武们,惊讶地发现,御案后的女皇,头戴旒冕,身着黑色织金龙袍,身上一条蟠龙,一只飞凤,光华烨烨,让人不敢正视。这——众臣们心中一阵怯怯,却被她身上强大的气势所慑,抿紧嘴唇行至两侧,默然肃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家,平身。”女皇的声音,铿锵而沉凝。“有事启奏,无事免朝。”短暂的沉默后,六部尚书逐一出列言事,殷玉瑶迅疾给予处理。由于近月以来,国内甚是太平,再加上这几日,燕承寰兄弟从旁搭手,故而积累的政务并不繁重,只半个时辰,便已处理完毕。见众人再无他言,殷玉瑶两手平平放在御案上,提起全身力气:“朕,有旨意——”众臣浑身顿时一凛,单延仁更是感觉一座泰山沉沉朝自己压来。“朕宣布,禅位于皇太子燕承寰,明日辰时,在乾元大殿,举行禅位大典。”“禅位大典?”“禅位大典?”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每个人呆若木鸡,唯有知道内情的洪诗炳五人,面色还能保持平静。殷玉瑶站起了身:“朕,自承泰元年,奉诏掌国十二载,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复建议事院,兴教化倡经济,革除种种弊端,然时至今日,鸿图尚未展半,但朕于英圣帝灵前,曾立有誓约,只挈权十二载,至太子弱冠归来,幸天佑大燕,太子已然长成,且英姿雄发,坚毅果敢,大有乃父之风,堪当江山社稷之重责大任,望其承位之后,各位爱卿悉心辅助之,一如英圣帝在时,如朕在时。”“臣等领谕。”“太子何在?”“儿臣在!”随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燕承寰疾步从侧殿走出,跪于丹墀之下。“燕承寰接旨!”捧着禅位诏书,乔言一步步走下丹墀,直到燕承寰面前。燕承寰再度重重叩首,方从乔言手中接过诏书,一时之间,只感觉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后背上,好似一朵朵火焰,炙烈地烤灼着他。放下了。一切都放下了。一阵轻松的同时,殷玉瑶也觉得莫明空虚。试想,一个人倘若背着泰山走了很多年,忽然间这座泰山没有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释重负的同时,只怕也会失落,仿佛之前那座泰山,已经与他(她)血肉相连。秋天的阳光透过大敞的门扉,投在深青色地面上,在丹墀下止住。济济一堂的大殿,重新变得空寂,殷玉瑶站起身来,却微微虚晃了一下,燕承寰微惊,欲上前搀扶,却被殷玉瑶挥手止住,她的视线,随之落到另一个人影身上:“单爱卿,你怎么——”单延仁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抖动着,他胸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却只是那样深深地注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丹墀之上那个女人,对于他的生命,实在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单延仁,他满腔的抱负,也无从施展。是殷玉瑶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是殷玉瑶,给予他崭新的人生。对于这个女人,除了深深的仰慕外,他心中还有一丝丝微妙难言的情愫。可是这个女人,自明日起,将完全退出他的视线,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也没有资格问她要去哪里,他只不过想将此刻的画面,完完整整地留在心里。再多看一眼,他会记得她此刻的威仪。再多看一眼,以后年老的时候,他能清晰地记起,少年时所经历的一切。雄心、壮志、江山风云。……“微臣……”他屈膝跪下,嗓音哽咽,不知道该怎么说。殷玉瑶了然一笑:“葛讲学在日,时常说,任何一件事,知其始,亦知其终,能善其始,也善其终,便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单爱卿,你我君臣一场,从不相疑,也算得上是留载史书的佳话,你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你年不及五十,且一向身安体泰,必能一展胸中所长,只要你时刻不忘当初的信念,将来绘像凌天阁,以一代贤臣,流芳千古,也不负你这一生了……”“皇上!”单延仁跪伏于地,涕泗横流,却听殷玉瑶又言道,“还有天成那孩子,你要好好照看他,务令他成材,为国所用——贤安侯一生忠君事国,却未得善终,是朕这一生最为痛切之事,是以,葛家后人能继贤安侯之令名,将让朕万分欣慰……”“皇上……”除了饮泣,单延仁已无别话可答。“唉——”轻轻叹息一声,殷玉瑶起身离座,下了丹墀,出殿而去。单延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乾元殿的。天高地阔,宫阁依然恢宏,可所有的一切,看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难以形容心中的落寞,更难以形容心中的痛。可是,他很快便打起了精神——因为颓糜不振,对于未来并无任何帮助,女皇说得对,他年富力强,正是为国为民报效尽忠之时,尤其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让个人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决断。他必须坚强,必须冷静,必须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明泰殿。“寰儿,洪州城都尉容伯韬来报,说发现仓颉大军有调动的迹向,不知寰儿打算如何处置?”“启禀母皇,儿臣欲调动三州兵力增援洪州,若仓颉大军果真敢来犯,儿臣便令容伯韬出城痛击,若仓颉大军只是掠境而过,儿臣暂不理会,待朝事平定,儿臣即会令人潜入仓颉,探查细情。”“嗯,不错,”殷玉瑶点头,“寰儿的安排合情合理,且有大将之风,你有此等谋略,母皇也就放心了。再有——”殷玉瑶说着,伸手拿起另一本奏折:“慧山郡近日出现不明疫情,当地的医者束手无策,且蔓延得甚是厉害,寰儿你又打算如何做?”“当命该郡官员安抚人心,速遣宫中御医至疫地诊视,同时发皇榜广召天下良医前往,凡能拿出应对之策者,赏以重金。”言至此处,燕承寰话音一顿,“倘若疫情仍然无法控制,儿臣,会亲自前往。”微微颔首,殷玉瑶眸露赞叹——亲民、爱民、惜民,这正是从前的燕承寰所缺少的,是之后的她照顾得较少的,可是燕承寰,却虑到了这一点——丝丝欣慰,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漾起——她的夫君,那个英武睿断的皇帝,早在二十年前,便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燕煌曦之所以能有一番成就,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少年时漂泊于江湖,而非生长于宫廷,珠围翠绕的生活,往往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而大漠的风沙,民间的千百困苦,却能砥砺一个人的心,只要有人从旁善加引导,足令一个平常心志的孩子成材,更何况,是燕承寰。有子如斯,她该放心了。合上手中奏折,她再没有考较下去,而是站起身来,绕过御案,步下金阶,轻轻握住燕承寰骨节分明的手,深深看定他的双眼:“孩子,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母皇,”燕承寰迎视着她,眸中却闪过丝为难,“儿臣,还有一事不解。”“你说。”“儿臣想知道,一个帝王,若想一个国家强大,最重要的是什么?”默然片刻,殷玉瑶拍了拍他的手背,唇边浮起丝柔柔的笑:“是——爱。”“爱?”母皇的答案,竟然和父皇如出一辙?“可爱是什么?”燕承寰满眸迷惘。“爱,是一种信仰,爱,也是一种力量,源源不断的,生的力量。夫妻之爱,缔造生命,亲情之爱,哺育生命,朋友之爱,博大胸怀,什么时候,世间处处充满爱,一个帝王的使命,即告完成。”“世间处处充满爱?真有那么一天吗?”“会的,只要你学会引导世间万万人众心向善,就有那么一天,孩子,你是我们的孩子,却是天下亿兆生灵的父亲,你应当懂得爱,更要懂得如何去保护爱,运用爱,不管遇到什么事,要永远记住,爱,和光明,才是这世间至上的法宝,至利的锐器,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是……吗?”燕承寰显然不是十分认同——他见过街边为了几个铜子儿,操刀相向的贩夫,也见过商贾为利拼得你死我活——在利益面前,道义、责任、情感,有时候却显得那样脆弱,这不是与母亲的话,自相矛盾吗?面对他的迷茫,殷玉瑶却不打算解释,因为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人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才是真正应该去保护,去珍惜的。孩子,你虽身为帝王,母亲却不希望你,只为权利而活,只为财富而活,只为天下而活,母亲更希望你,拥有一颗健康而明亮的心,那,才是你真正力量的源泉。纵然世间种种,会让你疑惑,但那只是暂时的,很多人会被表层的东西迷惑心智,但你不能。燕承寰默默地伫立着,目送自己的母亲远去,她留在他眼中的那一抹影子,似被涂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更增添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那,是什么呢?……瑶光殿、心霓院、宗翰宫、玉英宫……殷玉瑶慢慢地走着,似要将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尽收于心底。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处亭台楼阁,都铭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回忆——那些朝暮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执手相看的心有灵犀,那些笑谈江山风云,静赏花开花落的瞬间,甚至是偶尔相撞的眼角余光,在这一刻,突然都变得无比清晰。“感谢上苍。”合掌在胸,殷玉瑶无比诚挚地言道,然后朝着深湛的夜空,深深拜伏下去。她要感谢,感谢那个叫安清奕的男人,感谢他缔造了自己,虽然他如此做,完全出自于私心,并且野蛮地掌控着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意志,甚至是她的未来——她要感谢,感谢自己所遭逢的一切磨难,正是这些磨难,让她一天天变得强大,最后胁生双翼,成为他身边最美的风景。而她最最要感谢的,便是遇到了一个叫燕煌曦的男人,是他让她真实地体会到痛,体会到伤,体会到生不如死肝肠寸断,也是他让她体会到,身为一个女人的完满——她能爱。而且能够被人所爱。因为爱他,而去爱这个国家。因为爱这个国家,所以,成为——一代名垂史册的女皇。从此,她的名字,将与整个大燕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