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他去到细柳巷各家字画店铺里卖字?”茶楼上,古问道问回报的下人。“是的,公子。”古问道顿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结果如何?”那下人笑道:“处处碰壁……活该,他居然敢开价百文一幅字,又死不肯少些,哪里会有人要?”百文一幅字,何况是小幅,价码委实高了。又不是什么名家,连有些名气的新秀都算不上,狮子开大口,这人脑子果然有病。楞病!也难怪,天下读书人多矣,而读死书者为数不少,缺根筋,不懂权衡变通,注定是潦倒落魄的下场。再联想到叶氏兄妹的境况,尽皆有了答案。至此,对于叶君生的底细,古问道自问摸得差不多了,叹息一声,心里却是为了叶君眉而感到不值,跟在这么一个哥哥身边,颠肺流离,如何能有好日子过?不行,这等妙人儿,本公子既有缘遇见,定然要救之脱离苦海……哼,等到你没饭吃了,就不相信还不低头……有了分寸,吩咐下人继续跟踪叶君生,最好能摸清对方在哪里落脚。而雅间这边,自然继续与友人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议论的热点,离不开年后举行的才子竞赛。其中对于流传影响甚广的盘口名单更是谈论热烈。据可靠消息,此盘口乃是江南数家实力浑厚的商贾巨富联合开出来的,其中甚至有西门家的参与。只不过那西门二公子没有掺和个中事务罢了。参加竞赛的各地才俊犹如过江之鲫,但能蒙受青睐,上得前列榜单者,区区十五人而已。后面还有一份比较详尽的数据,囊括百余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面的。基本为陪太子读书的角色,问鼎无望。榜单中,古问道名列第六。算是一个满意的名次。而前三甲的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江南三才子。领衔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出身扬州书院的“梅雪海”是也。今年二十四岁。交游广阔。郭南明,便为其中之一。数月前,梅雪海曾北上,当其时还想找叶君生切磋切磋来着。苦于时间紧迫,才没有会上面,只得留待竞赛之际,一较高下。话说回来,前三甲,江南三大才子,实力一向在伯仲之间。并没有明显差距。即使在盘口上定了优劣,可赔率都是非常接近的。本来偌大的一个才子竞赛,加上皇上御赐的牌匾,话题性已爆棚。如今再增添一份分量十足的盘口来,更是喜闻乐见。上至官府,下至民众,都热议得眉飞色舞,风头甚至盖过过年的热闹。——排资论辈,辩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诸如此类。都是十分吸引眼球的事情,与雅俗无关,却最能激发人心的好奇。显而易见,虽然距离竞赛开始还有一段日子,可目前扬州已有不少文人雅士蜂拥而至,提前跑了过来。城中许多客栈饭店,最是受益,水涨船高地提高了收费标准,反正随着日期临近,人满为患,不愁没人吃住。诸如古问道叶君生这一批,都属于提前来的。只不过两边境况大不相同,古问道一行有扬州的亲朋好友接待,天天吟诗作对,舞弄风月,不亦乐乎;而叶君生筹谋生计,却要奔走卖字。比较起来,简直冰火两重天。关乎盘口一事,以及名单详细,其实叶君生也已知晓,但听过之后,选择性无视了。关乎自己进不去前十五,毫无意见。别人制定的名单,自有他们的标准,有甚么所谓?退一步说,名单排列也是合理的。虽然在冀州,在北方,叶君生声名鹊起,可积累的底蕴始终欠缺,等于是暴发户。有些诗词固然流传到了江南来,获得不俗的评价,可数量太少,而且类型单一,不会轻易便能将别人折服。目前最大的效果作用,混个脸熟罢了。好让许多人知道,冀州有个“叶君生”。至于其他事物,真心不明显。……第八间了……在细柳巷,叶君生登门卖字的店铺数量已多达八间,可毫无例外,那些负责审阅的掌柜对于他的字,都流露出一定的赞赏之意,可听闻开价后,不约而同笑了。高,太高了。他们的结论出奇的一致,此价显然超过了行情许多,不可接受。于是有还价的,但最高只是出到五十文,多些都不愿意了。其中有个别掌柜直接送客,甚至冷言冷语奉送,说叶君生简直是穷疯了,敢开这么一个价。倒不是叶君生的字真不值百文,最大的症结在于,无名矣——在冀州那边的声名,显然不可能拿到江南这边来显摆,如果没有实打实的认可,哪怕亮出过往的业绩,人家也未必买账。地域差距,南北两边,泾渭分明得很。说白了,如果把叶君生的字比喻成一种商品,江南这边就是一个全新的市场,想要打进来,并且卖得很好,就需要新的作为才行。好在事前也有心理准备,叶君生想得很开。他本就不是那种自我膨胀的人,觉得在冀州挂个“北方第一才子”的虚名,尾巴就翘上天去了,现实怎会如此简单?“再问多一间吧,如果真卖不出去,干脆不卖了。”他目前的确需要钱来周转,维持生活,但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不了,直接拿出那枚夜明珠卖了。夜明珠获自贺兰山的那次遭遇,品质非凡,可对于叶君生而言,用途不大,基本都束之高阁。因此,只要有机会,他愿意出手,相信能卖出一个满意的价钱来。其实对于钱,当前叶君生的看法真心淡了。不知道是不是修炼有成,跻身术士的缘故,反正对于世俗财富,早没了当初的热衷。心境的变化,总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已有转变。术士,一向被称为世外高人,倒不是他们天生傲慢,而是身份地位的变迁,掌握诸种神通后所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品质特性。看待红尘俗世,习惯于从一个冷静的立场角度,而将己身置于外面。一言以蔽之:漠然。其中不但包括对于荣华富贵的看法,更深入骨子里的,是感情……叶君生修炼贤道,读书人的道,讲究入世,略有不同。然而异曲同工,归根到底本质大抵一样。现在,他的脾性已改变良多,变得更加沉稳、内敛,别人津津乐道,极为热衷的事物,可能在他看来,一文不值。未浓斋。这是叶君生准备最后登门的一间店铺。其占地不大,走进去,店铺的空间都显得有些逼仄。倒是里面的布置素雅清淡,墙壁上所挂的字画数量也不多。与之相对应的,便是门可罗雀,煞是冷清。看来,自己登错门了……叶君生露出一缕苦笑,不过既然跨过了门槛,就没必要打退堂鼓,又换到别处去。迎接他的,是一名叫老严的掌柜,他态度严谨地仔细审核着叶君生所带来的三幅字,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得出,此位掌柜的做事风格很是认真。不同那些大掌柜,即使掩饰得很好,可一抹居高临下的傲气还是显露出来,总是一副“卖字的有求于他”的模样。半饷,他才抬头起来,问道:“百文一幅,真得分文不少?”“分文不少。”叶君生的回答一如既往。老严叹息一声,道:“其实你的字,极好。年纪轻轻就能写出如此好字来,殊为不易,但是……”听到这么一个非常熟悉的“但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叶君生就开始动手收拾字帖了。老严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仿佛被勾起了某些潜伏于心底的记忆,感到熟悉:书生果然是书生,倘若一味的谈价还价,倒类似商贩,市井风气浓重,反而不喜。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判断。忽地一咬牙,道:“叶公子且慢。”叶君生抬起头,淡然看着他。老严干咳一声,拿过一幅字:“这一幅,本店买下了。”“好的,谢谢。”出乎意料的,叶君生也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兴高采烈来,反有种理所当然的神色,似乎对于老严的决定,早有把握。老严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总感觉怪怪的,哪里不对,可又理不出来头绪。既然开口决定买下一幅字,自然没有改口的道理。在细柳巷内,未浓斋属于中低档次的店铺,拥有一些固定的客源,但因为名声,以及资金不足,有质量的货源缺口不小。眼下老严见到叶君生的字,甚为赏识。犹豫之下,终是决定买下一幅挂在店铺里头,尝试卖一卖,看能否卖出去。他不敢买多,就收购一幅试点。他琢磨着,即使亏,也不可能会全亏。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老严询问了些问题后,便让账房支付了一百文钱,交予叶君生,算是交易成功。目送叶君生离去,老严咂咂嘴唇,再一次拿起那一幅字来观看:“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