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色亮了些,河里的白莲灯灯芯里的小蜡烛早已燃尽了去。一盏一盏,白净得很。恶鬼沈沐被师父的仙法镇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师父道:“此事便到此为止了,为师现在便让鬼界的鬼差前来拿他罢。”我看了看师父,河里闪烁着的粼粼水光映在师父那双细长的眼里,万物失辉。他身上镀着一层淡淡的仙光,十分温和。沈沐低垂着头,不语。我看着他摇头叹了口气,与师父道:“师父,且过了今日罢。”地上的沈沐震了震。师父挑挑眉头,我权当他老人家是默许了。我又与沈沐道:“做人你尚且不能长久,若要与你那笑儿做了对鬼夫妻,又哪能长久。你以为那鬼界的轮回道是摆着好看的么。”沈沐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闪烁了下。我问他道:“你一缕幽魂虽执着,可也险些害了凡人,待你去了鬼界怕是免不了一番苦头。你怕可不怕?”沈沐静默了半晌,才道:“沈沐自知罪孽深重,不怕入十八层地狱。怕只怕,见不得笑儿安好。”岑笑,笑儿。我看着满河的白莲灯,道:“初初在茶楼里听你说书,说得挺好。”沈沐怔怔地看着我,道:“你知道?”我道:“只是,最终那小姐嫁的,怕不是个恶霸。她怕也没有负了死去的良人。”他灼然地问:“什么意思?”我指了指河里的灯,道:“你附身在凡人书生的身体里,早就与恶霸有所接触,你竟会不知道?你竟会不知道这满河的白莲灯他是为谁而放?”沈沐半垂下头,神色不明。半晌他才幽幽道:“在这城里,只要是凤家少爷凤熙看得上眼的,他便会收归自己囊中。他凭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当街戏弄女子,强抢他人妻子,不知有多少回。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笑儿。”我忽然想起上次偷偷跑到恶霸院子里瞧恶霸的小女娃。她连同她的那些姐姐们,大抵真是被恶霸抢回来的。(二)我与师父带着沈沐去了岑员外家。岑员外家到处挂着大红大红的锦花,府里上上下下装点得格外喜庆。丫头小伙们端盘的端盘、抬礼的抬礼,全乱作一团。我们去了岑笑小姐的闺房。丫头们都将新娘子打扮麻利了。她着了一身红彤彤的衣裳又坐在镜子前,脸上施了脂粉红妆,看起来比平日要矜贵些。“笑儿……”沈沐一阵失神,眼眶倏地湿润了。我及时拉住了他,不让他靠前。且看这满目的大红,瑞气得很,先不说他一只恶鬼上去吉利不吉利,光是这成亲的瑞气就得伤得他半条鬼命。岑笑低下眼帘,伸手拿起桌上的桃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自己柔顺的长发。她嘴角挂着淡淡的清丽的笑,浓密的眼睫毛上却卷着晶晶的水花,兀自道:“沈沐,今日我便要嫁给别人了。”我身旁的沈沐重重地颤了颤。“你黄泉之下会怪我罢”,她双肩有些瑟瑟,又道,“明明,我该嫁的人是你。那时,你与我道,待你入京赶考高中之日,便是回来与我相守之时。哪怎知,你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笑儿,笑儿,对不起……对不起……”沈沐哭得一塌糊涂。我抬头看了看他,本想安慰两句,却找不到话说。我眼神不慎瞟到他身侧站着的师父,却见他正也低掩着眉目安静地看着我。我慌张收回眼。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心里竟感到无比庆幸。没有人与我黄泉碧落阴阳相隔,没有人与我肝肠寸断思念不得。看看沈沐便知,那不是一件便宜事,怕是十分痛苦。滴滴答答的泪晶落在梳妆镜前。岑笑道:“你竟一去再也没回来,却叫我肚子里的孩子如何叫你一声爹。”沈沐倏地瞠大了双目。“笑、笑儿,你……你将将说什么?”沈沐挣扎着想再靠近,我欲拉下他,师父却忽然挡下了我的手,道:“随他去罢。”沈沐一次次走过去,却被岑笑那一身大红的瑞气给一次次弹了回来,撞在墙头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笑儿,你再说一次,你再与我说一次。”沈沐不罢休,每一次靠近都能欣喜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最终,他身体透明得厉害,魂魄已经十分虚弱。但他总算能够走到岑笑的跟前。“我们、我们的孩子……”他伸手欲去碰岑笑的肚子。我大惊,赶紧跑上前去将他给拎了回来。他这一碰,自己非得被瑞气给折腾得魂飞魄散不可。(三)人间吉时一到,岑笑小姐便被拥簇着上了同样红彤彤的花轿。沈沐看着她出去的背影,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怎奈此时天色已大亮,没有我与师父护着,他是出去不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与师父面前,不住地磕头,嘴里含糊不清道:“神仙大慈大悲神仙大慈大悲,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沈沐!”师父面色沉稳道:“你可知晓你乱了鬼界和人间息数,理应前往鬼界受罚?”沈沐涕泗横流,道:“我知晓,我知晓。神仙若肯帮我,让沈沐再多看她片刻,那沈沐便知足,再不干伤天害理之事。”“师父~~~”看着他那样子,我着实是于心不忍,遂看向师父问他意见。师父不动声色地变出一把小黑伞来,与沈沐道:“进去罢。”遂沈沐藏身与小黑伞中,我拎着它与师父一同顶着日头,随大红的花轿跟了过去,一直跟到了凤家。凤熙骑在一匹乖顺的枣红马上,胸前挂着朵大红花,嘴角噙着春风得意的笑,倒是显足了风头。但见过他一次笑,两次笑,我却觉得这次他笑得尤为真心实意。在凤家拜过堂之后,新娘子被送去了洞房。我手里的黑伞动了动,我与师父便跟着过了洞房去。半路上,经过了一个院子。院子里一颗大树下,一抹淡紫色的娇小的身影坐在那里瑟缩着肩膀,一抽一搭的。那颗大树,我还有印象。夜晚会有青青亮亮的萤火盘绕着飞;树下会有一群女子起舞追逐,时不时回荡着几声清脆的娇声笑语。可如今,整个院子里皆房门紧闭,除了树下坐着的那个,再无多余的人影。这光景与几天前的夜里,相差甚远,竟有些寂寞。我心里唏嘘。到底还是恶霸的手腕高,今日成亲若被客人见到太多莺莺燕燕的总归不太好。也不晓得他将那些娇艳艳的女子藏到何处了。呔!那些女子大好的青春都颓败在了一只恶霸手上。师父在我边上,忽然出声道:“如今她们各有归处,弦儿不必伤怀。只是可惜了那一树的萤火。”我多少有些惊诧,抬头问师父:“师父如何得知?”师父嘴角弯了弯,不语。我忽然觉得,师父就算身为上神,亦容易八卦。(四)凤熙与新娘子的洞房里,一片满目的红,十分喜庆。我将小黑伞撑开,任沈沐寂寞地坐在房梁上,双目失神地盯着喜床边上安静地坐着的新娘子岑笑。这一坐便是一整天。他一下笑一下哭的,像个疯鬼。师父早已飘去了大堂那边,说是想看看人间成亲要怎么个热闹法。大抵他是见惯了仙界的仙婚,没见过人间的凡人成亲罢。只有我,十分大度地跟着沈沐坐着房梁上,听他苦诉。他肿着两颗眼泡子,声音沙哑道:“三年前,那晚是城里的烟花灯会,街上、河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城里最才华横溢温婉清雅的岑笑小姐也去了。我一直不知晓,她为何会回过头来,为何会一眼就看见了我,然后对我展颜一笑。”我安慰道:“凡是总有因果。”他苦笑一声,道:“是啊,直到将将我方才看透,想明白了过来。凤熙说我欠他一盏白莲灯,不错,我果真欠他。那时笑儿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那盏白莲灯。”此时,洞房的门开了。我与沈沐齐齐看去,见凤熙正一身红装踏了进来。那脚步,颇有些小心翼翼。沈沐的眼神闪烁了下,没在扑过去要与他拼命,那眼神里倒像隐忍了不少东西。桌上大红的两支蜡烛,烛火摇曳了下。蜡烛旁边,放着一只系着小红花的秤杆。凤熙站在桌前静默了阵,方才拿起秤杆。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若他挑开了新娘子的喜帕,再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那新娘子便真是他的妻了。秤杆轻轻碰到了喜帕的稍末,喜帕缓缓往上抬。然只抬了一半,将将才露出新娘子那精致纤细的下巴,喜帕又缓缓落下去了。凤熙垂下手,秤杆无力地搁在他手里。他走到桌前,顺手拈起酒壶为自己添了一壶酒。他仰头喝酒之际,几滴酒水顺着脖子滑进衣襟里,落寞得很。城里人皆说,凤府恶霸少爷凤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恶事干得噼噼啪啪响,乃城里顶恶的恶霸。我当真不晓得是他凤熙诓骗了世人还是世人诓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