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尧司不答话而是愣愣地看着我。我壮着肥胆问:“你莫不是不相信?”尧司仍旧是不答话。我便道:“好罢,今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说罢我一鼓作气双手拽住了师父的衣襟稍稍用力往下一拉,使得师父弯了弯身。我踮了踮脚抬起头,看见师父那削挺的下巴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咬咬牙闭上双目凑过头去,唇便在师父的侧脸上轻轻触了一下。而后我又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尧司道:“这回你信……”空空的回廊上,除了我与师父一个人都没有。尧司早已不见踪迹。清风拂过,卷起地上些许的绿藻。好不凌乱。只听师父清清然道:“司医神君早已经离去了。”经风一吹这回脑子算是渐渐清醒了。我将将说了啥来着……做了啥来着……我、我对师父如何、如何了来着……我的心上人名字、名字就叫卿华……我仰起脸,唇在师父的侧脸上碰了一下……我、我……我还能再干点其他惊天动地的蠢事来么……我头都快垂到了地上,伸手狠心猛力地掐了好几把自个的大腿,双目噙着老泪……我这是哪里来的肥胆吃饱了撑着、活久了歪腻了要对师父以下犯上啊!竟敢往师父身上欺辱占便宜!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因此而动怒,赶下昆仑山是小,只怕到时候我是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有啊!我不敢看师父,只双目巴望着他的下巴,两眼汪汪道:“师父,我……”眼下不请罪,我怕我不久便会以死谢罪了。不想师父却忽然打断了我,道:“走罢弦儿,龙王的寿会该是要开始了。”说着他便走在了我前面。我怔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抹了抹两把老泪跟了上去。还是师父有远见。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师父如何都不好在这里对我发作叫外人见了看笑话。有何事应该待龙王寿日过后回到昆仑山再一笔一笔计较。那便待今日为龙王祝完寿回到昆仑山后再请罪罢,反正迟早是逃不过。我摸了摸小心肝,有一下没一下跳得很是恹恹没有生气。(二)到了龙宫大殿后,老龙王亲自下座来迎师父,将师父带去上席,我自然亦跟着沾了光坐了上席。今日十分热闹,整个大殿皆坐满了各路仙家宾客。看来龙王的人缘做得甚好。只是那些宾客仍旧有意无意地往我与师父身上瞟,瞟了过后有些还要不着痕迹地交头接耳私语一番。瞟罢瞟罢,纵然我生得美艳动人只要过了今日,他们怕是再想瞟也瞟不到了。遂我无力去计较那些目光,且随他们去罢。而师父被这样上瞧下瞧的,不晓得会不会不舒服。入座后我偷偷望了师父一眼,见他正嘴角含笑和龙王寒暄,看起来心情很是舒畅很是平易近人。……不光如此,整个寿会下来他都一直挑着嘴角,浅浅的笑挂在唇边让他整个人光芒阵阵十分晃眼。师父的笑看得我连提筷子的气力都没有。他定是已经思索好了该如何罚我。一顿珍馐佳肴,在我的提心吊胆恍恍惚惚中便过去了。其间我只草草扒了两口米饭,看见桌上的珍奇海鲜,愣是提不上胃口。我幽怨地瞅了瞅师父,谈笑间、仰头饮酒间,那个气度那个兴致,看似尤佳。见他这般放得开,倒是极为少见。难道一想起要惩罚我这个徒弟就让他精神抖擞心情美丽么。后来抑郁之际,我索性不吃了,欲起身出大殿去透透气。我与师父说起时,他只侧了侧眼珠,道了声“去罢,弦儿莫要迷路了就是”,然后便继续与龙王喝酒。龙王怪异得很,睨着我笑了两声,与师父道:“神君果然好福气。”师父嘴角弧度大了些,道:“龙王过奖了。”从侧门出去时,我不禁回头再看了师父一眼,这一眼却是看得我很不放心。师父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竟不见消停。还记得上回与师父一道去蓬莱仙岛时,师父亦是这般与其他仙家喝酒,后来喝得大醉还在蓬莱岛睡了好一阵。醉酒伤身醉酒伤身,师父他竟不知晓么。遂我又自侧门走了回来,厚着脸皮走到师父身边。师父神色略显惊讶,道:“弦儿何故回来,不去外面透气了?”我嗫喏了半天,才半清不楚地道了声:“徒儿还未向师父请罪师父倒先喝醉了,委实没、没这个道理。况且、况且……”“况且什么。”师父挑了挑眉,抬眼静静地看着我,问。我嘴巴又开始犯钝,哆了一会哆不出来,干脆道:“况且没什么。”况且醉酒伤身醉酒伤身,我硬是说不出口。这回不等师父答话我便匆匆自侧门出去了。我难免对自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慨来,如今自己都快要顾不上了还要去管师父醉酒不醉酒;他醉酒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能忘了回廊上的那件破事……出了侧门眼睛没看路,迎头就撞上了一根水晶柱,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又愤懑地踢了它两脚,还是我疼。唔,我这天下第一傻当得很称职。(三)这水晶宫的后园子大得很,回廊千转百绕的,地面铺的海藻很是生机勃勃。我独自寂寞地绕了数十条回廊,显然没绕回原地。不过这倒让我心里舒了一口气,我迷路了迷路了,就不用早些回去。走着走着不晓得走了多久,我看见了一个大池塘。先不说龙宫里养着个大池塘如何扎眼,眼下那个大池塘边上却是坐了一个小娃。见小团子两只小腿在池塘上方一晃一荡的,我的心亦跟着一晃一荡的。他要是一不小心给晃荡下去了该如何办?我想了想,觉得不怎么放心,遂慢步踱了过去。才走两步小团子耳朵机灵得便很听见了我,耸着脑袋回头望了我一眼,先是一愣随后又一叹,道:“你是今日的客人罢。”他语气说不出的老成。我“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细细端详了下小团子,他着一身小小的湖绿袍子,头顶冒出两只小角还未长得开,像是龙角;头发也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小团子歪着脑袋瞅我。他那只脑袋亦是团团圆的甚为讨喜。随即他又伸出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池塘边上甩摆。我抽了抽眼皮,这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只幼·齿小龙。我问道:“前厅那么热闹,你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小团子又是一叹:“你懂什么,我好寂寞啊。”我抽了抽额角,问:“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寂寞。”小团子幽怨地看了看我,道:“就是大人才不懂小孩的寂寞,就好似天上的昴日星君不懂卯夜星君的黑。”我沉吟着点点头,这娃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遂我再问:“那你为何要寂寞?”小团子哆了一口,道:“你说,大人过个寿奈何如此麻烦!又是请亲又是宴客的!”我道:“这是自然,过寿是见欢喜的事情,当然要庆贺了。”小团子幽幽道:“你也道过寿是件欢喜的事情,那我前不久才过了个周岁,我的周岁就不如今日这般热闹,爷爷连东海南海北海的小太子都未曾宴请过来。”原来这家伙才满周岁。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小团子便又开始一波一波地叹气,道:“嗳,都说我小都说我小,你们大人就是不懂情趣,所以才寂寞得很啊。”我看了看团子一动一动的小龙角,还有小脸上嫩嫩的肉肉,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刚过周岁的小屁孩这就晓得什么是寂寞了?(四)我吁了一口气,道:“说白了你不就少个伴玩耍么,如何都及不得我寂寞。”小团子侧头望我,粉嘟嘟的脸蛋着实可爱,他问:“那你如何寂寞了?”我霎时想起了师父,心里头蓦然堵得慌,忧伤地看着小团子道:“你不晓得,我犯了大错即将会被师父赶下山去,也就是逐出师门。到时没吃没喝没去处,不仅寂寞还很凄惨。”小团子吃惊地“啊”了一声,紧张问:“你师父为何要赶你下山?”我摸摸鼻子,迷糊道:“总之是犯了惊天动地的大错,惹怒了师父。”我好意思说我欺辱了师父占了师父的便宜么。小团子似抱稳了沙锅要问到个低,道:“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以往不论我犯了天大的错顶多是被揍一番,还从未被赶出龙宫过。如此一说来,你确实比我凄惨了许多。”我忽然觉得这只小团子难应付得紧。他脑袋瓜子转得机灵说话亦有板有眼的,还专勒住我刻意避开的问题不放。正待我思量着如何回答,这时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唉哟我的小龙孙太子嗳,您竟跑到这里来了,害得老奴好找!小太子快快随老奴回去用午膳罢,饭食已经配好了。”小团子一听,身子倏地抖了抖,随即聋拉下小脸来。想不到啊,这小家伙居然是龙太子!他口中的爷爷莫不就是今日过寿的龙王!这太子的日子理应是舒适滋润的才是,他还不乐意还叹着寂寞!我沉郁着一张老脸循着话语声转过头去想看看来人,不想待看清楚时却霎时僵愣住了。有那么一刻我是顿悟了过来,小团子念叨着寂寞也不是没两分道理的。只见冲小团子走过来的——哦不,是爬过来——是一只鱿鱼,一只老巴巴皱兮兮的中老年母鱿鱼!我私以为,能照顾太子的如何都应该是一只貌美如花的小宫婢才对,奈何是一只老鱿鱼!小团子寂寞地自池沿爬起来,又寂寞地拍了拍屁股,与我眼巴巴道:“不说了,我先去食饭了。”我干笑着摆了摆手,道:“去罢去罢,多食一些便不怎么寂寞了。”小团子深沉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多食些试试。”说着他便拉起老鱿鱼的一根触须离去了,那背影颇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大抵他是听进了我的话,誓要与饭食做几番激烈的抗争。我缩了缩脖子,小团子莫要吃坏了肚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