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寻点幽的身体虚弱,尤其忌讳情绪剧烈波动,太过生气或太过悲伤,都会导致他喘不上气来,手脚僵硬,那场面沉水只看过一次便被骇惨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也嘱咐了下人们要顺着他,但……但最终寻点幽还是将自己给害死了,他对丫鬟内侍总是一脸鄙夷,稍有伺候不周便拒绝吃饭拒绝喝药叫他们受罚,于是在病入膏肓之际,画苑的下人们全都不知上哪儿去闲逛,他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咽了气。沉水不希望重来一次他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过也知道他必不会听自己的话,就白劝劝而已。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寻点幽竟然破天荒地施舍给她一个对视,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你……”获此殊荣,沉水不得不说是惊喜了,“你肯理我了?不、我是说……我以为你不想搭理我。”寻点幽仍然是面无表情,声音略有些沙哑:“不听话我没有好果子吃。”沉水的心顿时又坠入了谷底。寻点幽的这句话无异于是在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有好果子吃,即需要一个便宜的、舒适的笼子,来尽可能延长他休养生息的时间,在这期间,不管是机密探听也好,亲信培植也好,暗中勾结也好,都必须先在碧落宫中站稳脚跟,然后才可能实现。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听从天逍的指点,否则以寻点幽那高贵冷艳的性格,断不会自己想开,而必然像过去那样自己和自己拧上,最后抑郁而终。当真耍得一手好计谋,沉水忽然感到一阵悲戚,若不是自己碰巧听到了他们的密谈,兴许还会天真地以为寻点幽想通了,愿意捋顺了性子待在自己身边……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很好骗。寻点幽清咳两声,嗓音依旧带着干涩感:“我在这儿住得挺好,不用公主费心了。”“但是这儿没有下人可以照顾你,天逍……他是娘的贵客,我总不能让一个客人给你端茶倒水,”住这儿挺好?当然好,密谋个什么都不用出门,也没有下人监视你们的行动,如何不好,沉水心中冷笑,面上却努力装得风平浪静,“而且你又是伤又是病,需要好好调理,就算天逍和你处得来,也没那个能力给你治病疗伤。”寻点幽不说话了,沉水还当他是明白过来,不能和自己对着干,便说:“就这样吧,我叫人在近御医馆的地方给你打理一个安静的住处,让你好好养伤。”“不。”“……诶?”寻点幽眼向上一挑,生硬而固执地道:“我就要住在这儿。难道我堂堂华国王爷,到了祥国做人质,连个选择住处的自由都没有了?”沉水被他这话堵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寻点幽却冷冷一哼,双臂撑着身子慢慢躺下,被子一盖,下了无声地逐客令。隔天在棋居,沉水把自己碰一鼻子灰的事儿给君无过一说,后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十分有趣的故事一般,搞得沉水莫名其妙。“嗯……我绝不是在取笑你,而是这‘华国王爷’的行事作风真的让人啼笑皆非。”笑够以后,君无过从后面温柔地拥住她,抱歉地解释起来:“华国已被陛下所灭,他不过是个俘虏,居然还在你面前摆王爷的架子,我若是你,只怕忍不住当面就嘲笑他了。”沉水不高兴地随手翻着他的棋谱,嘟囔道:“我不是气他摆王爷架子、顶撞我,我只是气他太笨,笨得连撒娇和任性都分不清楚。”君无过嗯了声,附和道:“这样真性情的王爷倒也是罕见,我过去听人说书,总觉得王宫里长大的人多半都心狠手辣,狡猾奸诈,谁知后来遇到你,才发现自己错了,现又来了个‘华国王爷’,你们俩还真是像得很。”“我才没他那么笨呢。”沉水反驳道,颇有点不服气地回头瞪他一眼。“那是自然,我的水儿怎会笨到他那程度,顶多是有一点点笨而已。”君无过打趣地道。二人打情骂俏一阵,君无过突然不说话了,抿着唇看她,眼中带着笑意,却又不尽然是笑,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沉水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奇怪地问:“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君无过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道:“世事无常,古人有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生的命数并不一定都是顺的好的,说不准一朝富贵一朝贫,否极泰来,或者乐极生悲,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沉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天,祥国也像华国那样一朝倾颓,而你像那个华国王爷一样,被当成俘虏带走,”君无过握着她的肩,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你……你会如何做?”若自己是寻点幽,会如何做?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当初瑞国十万铁蹄踏碎了祥国的宁静安乐,对方根本没有给她做俘虏的机会,直接在祥国的三朝老臣们面前,一杯毒酒赐死了她。沉水敛眼静思了片刻,轻声答道:“我明白了。”“嗯?”君无过有些不解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颈窝。“若我落得他那地步,举目无亲,又是个女子,还未必遇得上肯好生待我的人,”说着,沉水苦笑起来,仰头靠在他肩上,“若我是他,只怕是连被人嘲笑笨、嘲笑任性的机会都没有,受不了侮辱,情可一死绝后患。”君无过笑着摸摸她的头:“骨气一说,你认便有,不认便无,旁人看在眼里或许觉得无关紧要,但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说不得还要更狼狈。”沉水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对寻点幽的的不满也减轻了不少,设身处地去想,或许他仅仅是对自己点个头,心里也已经觉得屈辱不已,自己又何必苛求一个国破家亡、命将不久的人呢。“不过,沉水,虽说他是因为你一时大意才在牢狱中吃了苦头,但对于战俘,又是皇室后裔,我觉得你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君无过又谨慎地给了个建议。“为何?”君无过笑着捡了几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围成个圈,又捡了个黑子放在当中,对她解释道:“你这么想,你和他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爷——虽然落魄了,血统仍在那儿放着,若是走得近了,便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你内定的驸马,又不清楚他的身体好坏,到时候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会怎么说你?”沉水莫名其妙:“怎么说?”君无过将那黑子捡了,扔回棋娄里,慢吞吞地道:“会说你克夫。”沉水瞬间无言以对。“我是为你好,他和我,和乐先生,甚至和不苦大师都不同,若是做了你的面首,将来生下孩子,你能担保不会祸起萧墙,母子反目?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君无过将一黑一白二子分别托于掌心,呈到她面前:“你说他是会选择做个闲散王爷,还是选择复辟登基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