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化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画苑中安静得落尘可闻,下人们早就被商虚闻撵了个干净,门庭冷清,连惯有的咳嗽声也听不到。沉水站在门外,半天都不敢迈出脚步。“姐姐……”玉止霜轻轻拉过她的手,“要不你别进去了。”这么多天没人照顾,寻点幽的身子本就衰弱至极,又被切了一指,不及时医治,下场更是无法可想。沉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拨开他的手,独自一人撑着伞迈步进入院子。屋内比院中更加冷清,地上的血迹甚至都没有处理掉,散发着一股恶臭,沉水小心绕过那一滩狼藉,分明能够看到事发当日的惨状——商虚闻竟然能对一个阳寿无几的人下如此狠的手,简直残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此人盘踞南方,必成大患。沉水步入里间,看到了躺在**的寻点幽。床头有半碗剩饭,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不知是多少天前的东西。沉水眼眶微红,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手轻轻抚上他瘦削的脸颊,那肌肤干燥毫无生气,她几乎就要以为面对着的是个死人了,寻点幽却在这时发出了虚弱的呻吟。“点幽!”那短短的一声犹如救赎,在沉水心底重新点燃了希望,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点幽,是我,你能听到吗?”寻点幽无力地抬起眼皮,失神的眼望着她,半天才嚅动干裂的嘴唇道:“你回来了?”沉水的泪珠眼眶中打转,用力点点头:“对不起,我来晚了,害你受了那么多罪,都是我不好……你的手怎么样,让我看看!”说着便去翻他藏在被子里的右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那惨状几乎刺痛她的眼。整个食指被齐根切去,并且仍裹着当日天逍缠上去的绷带,这么多天过去,又是血又是汗,更有许多油污该是吃饭时候粘上去的,那曾经描绘过无数绝世倾城的美人图的手,如今肿烂得流出脓水,又黑又臭。沉水握着他的手腕,泪水无声地滚滚而下。寻点幽反倒微微笑起来,嗓音干涩如枯竭了的井中回声:“等到你回来,我也就……安心了。”他的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心脏,沉水失控地喊叫起来:“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宫里有最好的大夫,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履行婚约,做我的太子妃!”寻点幽笑着阖上眼,浮肿的三根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脸,低声说:“从初见之日起……我便知道,你之于我……永远是隔岸的蜃景,病中的幻影,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除了咀嚼那几日……你与那和尚的嬉笑、嬉笑怒骂外……我从未有过,任何期待。”沉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将他满是血污的手贴在脸颊上:“你别这样……”寻点幽轻咳了一声,说:“书架上……有我……答应过你的、答应过你的画像。”沉水摇摇头,不愿从他身边走开,寻点幽三指微动:“去看看。”沉水只好将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上,快步到书架前取了画轴,展开来看。画中的人穿着荷粉色的衣裙,梳的还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才绾的发髻,沉水还依稀记得,这应该是自己最初几日来探病时候的打扮。粉衣少女柳眉倒竖,杏口微张,满面怒容地似乎在同什么人争吵,那神情活脱脱就是镜中的沉水,连身体倾斜的角度,手叉腰的位置……所有的细节都丝毫不差。“很漂亮,很像我……”沉水哭着笑道,“点幽?”回应她的只有飘荡在空气中的安静。半个月之后,王都的动乱初步平定,两万八千名禁军损耗过半,震后刚建好的民居也在巷战中损毁不少,正是国库空虚之际,琴舍的丫鬟捧着一只盒子来见沉水,那里头盛装着半年前她赏赐给乐非笙的千两黄金的金票,分文未动。“先生说如果公主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就让奴婢把这个还给公主。”丫鬟照着吩咐如实禀报。沉水黯然点头收下:“知道了,你们四个仍旧在琴舍做事,每天打扫不可松懈,先生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带着雪儿一起,来看我。”死的死,走的走,偌大的碧落宫中,只剩自己孑然一身。沉水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丫鬟刚退下不一会儿,贺再起就来了,行过礼之后问:“公主准备何日登基?”“再等等吧,”沉水支着头疲惫不堪地叹道,“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贺再起沉默了下,说:“卑职是替人带话。”沉水明白了,便点点头起身:“我去看看他。”风水轮流转,当初是天逍把她关进内宫大牢,带上镣铐,今日却是她站在牢门外,指挥狱卒开门。天逍的光头上缠着绷带,正蹲在墙角吃牢饭,双全那天一板凳打得实在够狠,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下手也太狠了点。”沉水弯腰走进牢房,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干嘛?”天逍朝旁边一闪,避开她的手,满嘴的米饭喷溅出来。“别吃了,跟我出去。”沉水去夺他的碗筷,却仍被避过。天逍青蛙般向后跳开一段距离,边吃边说:“要砍头也得让我吃饱了再上路,否则黄泉路上没有嘴吃饭,走不到半路就饿倒下了。”沉水无奈一笑,道:“谁说要砍你头了。”天逍冲她一扬眉:“不砍头,干吗把我关在这里。”沉水站起来走向他,天逍端着碗到处躲,就不让她靠近,沉水怒了:“你闹够没有,牢饭就这么好吃?还吃肉,你算什么和尚?”“你早该知道我根本不是个靠谱的和尚,”天逍说着,噗地吐出一块鸡骨头,差点打在沉水身上,“我大哥被你杀了?现在轮到我了?”沉水跟他没法交流了,只好下令:“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游鸿殿去。”狱卒得令,立刻就拿着麻绳冲进来,但天逍岂是等闲之辈,一人一脚就把狱卒踹得爬不起来,然后两手间的铁链一套,挟持了沉水就逃出去。“来人啊,快拦住他!”“不好啦公主被绑架了!”“囚犯逃走了!”动乱刚平息储君就被人绑架,这对祥国来说不啻一个噩耗,就是贺再起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挨了自家母夜叉一通臭骂之后,带着侍卫到处去找人。而两个当事人此刻却躲在空无一人的素竹小楼中,储君搬到游鸿殿去住以后,这儿就无人问津了,是以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处。沉水被他用铁链箍了一路,一被松开就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道:“你被双全砸傻了吗?把我绑到这里来干什么?”天逍没吃饱,正翻箱倒柜找她的零嘴,理所当然——没找到,答非所问地抱怨起来:“怎么连点儿吃的都没有。”沉水气得笑出来:“都没人住了那还会有吃的,留着养耗子吗?”天逍只得放弃,搔着耳朵,大喇喇地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坐下:“住处都搬了,怎还不登基,是不是想着要等砍了我谢天下然后才坐得踏实?”“别胡扯了,和你正经说话呢,”沉水也在软榻边坐下,手撑在两侧皱眉看着他,“王都经历一场大乱,许多事都还没理顺,只能再委屈你一段时间。我不会砍你头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天逍盘腿而坐,两手懒散地搭在膝盖上,驮着背痞兮兮地道:“不会砍我头,你这说出来谁信啊,我是夏国人,来到你身边是不安好心的,如今阴谋被破功败垂成才身陷囹圄,像这种大奸大邪之辈不杀,那你准备杀谁?”沉水又是叹气:“你不能好好说话吗?你在和我赌气?气我这么多天都不去看你?”天逍一耸肩:“不敢,我知道自己死定了,没打算求饶呢。”冷不防沉水冲过来攥着他衣领,一把将人摁倒在地,瞪圆了眼怒喝:“别给我装蒜,你什么时候在插科打诨什么时候才是认真说话,你当我分不出来吗?你到底想怎样,你大哥屁滚尿流地逃了,你这回又装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