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颔首:“那么,后会有期了。”女子淡淡的笑意就像是黑夜中盛开的一朵青莲,然而那素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白如栀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中,只剩下颐言最后扭过头看了一眼兼渊,一双深碧色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兼渊愣愣的呆立在原地,过了半晌,墨蝶才敢怯怯的拽了拽他的衣袖,“表哥,她都已经走了,我们也出去吧……否则时机一晚,她恐怕就走不掉了。”“嗯。”兼渊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往门外走去。他的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对苏璎的离去有任何伤怀之意。墨蝶这才放下心来,悄悄舒了一口气。看来……师兄并没有对她动什么绮念啊。夜色已浓,然而燥热的空气却并没有停止的气势。围着位置偏僻的别院,外头分明已经站了不下十数个人。“兼渊,你身为龙虎山的得意弟子,也是宋家年轻一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不要在执迷不悟,被妖物所引诱!”纯风道长这一次倒是喊得底气十足,然而环顾着身边凝眉的情绪老人和看不出喜怒的宋家长老,他轻轻咳了一声,又改口道:“兼渊,师叔知道你必然只是一时糊涂,现在交出那个妖女,此事大可回去之后从长计议!”“师叔,不必在喊了。”阴影里,兼渊的身形渐渐浮现,“她已经离开了。”纯风眼中一动,暗中做了一个手势。站在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皱着眉,低沉的问道:“你当真是被妖物迷惑了?”“父亲。”兼渊恭敬的行了一礼,又转身对着清虚道长问安,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就算你们现在去追,只怕也是来不及了。至于事情的始末,我愿意回去之后再对两位请罪。”纯风的手势一滞,有些尴尬的避开了兼渊的眼神。“呵……好得很。”男子的神色倒是颇为震怒,冷哼了一声,“你如今倒是越发出息了,那为父和清虚道长倒要洗耳恭听,看你为了妖女出头,竟然逼退自己的师叔,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究竟还有什么理由!”“父亲,我希望你不要为难苏姑娘。”兼渊没有动,只是淡淡说道。“你在要挟我?”男人气极反笑,拂袖怒道。“兼渊不敢,可是父亲……苏姑娘身上有伤,你若真的不想放过她,儿子也只好斗胆了。”清虚的眼中倒是写满了忧虑,但是见到兼渊似乎并没受什么重伤的时候便放下心来。此刻才出声说道:“先回道观再说,今夜的事,谁也不准宣扬出去,听见了没有?”清虚在龙虎山地位尊崇,自然人人称是。兼渊的脚步蓦地一顿,然而回过头去,姑母的这片宅院依旧寂静,可是,那个白衣的女子,只怕是……再也不会有相见的一天了吧。假如他不曾勘破天道飞升而去,百年后自己不过是一堆枯骨,她重回楚国。可还会想起自己?可是,若一日不能忘记她的名字,他又该如何悟道飞升?男子的眼神刹那变得寂寥,唯有夜风乍起,吹起几片落叶在空中盘旋飞舞,最终还是无声的委顿在了泥土之中。大堂内,兼渊跪在中央,对着两位长者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细细禀明了。“糊涂!”兼渊的父亲一拳砸在梨花木八仙桌上,连半满的茶水都晃出一圈暗纹。“妖便是妖,你岂知她到底是何居心,口头上说的好听,谁又知暗地里包藏着怎样的祸心?”老爷子越说越生气,厉声呵斥道:“你可知邪魔一道,从未有除根之说,那个女人……”“咳。”坐在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者轻轻咳了一声,制止了对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那边是兼渊的师父,也是龙虎山目前辈分最高的一位长老清虚道人了,“兼渊,你自幼便与我道家有缘,否则我也不会破例收为你为徒,这件事,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弟子不知。”沉默半晌,然而一向对师父恭敬有加的男子,此刻却反常的固执起来。“的确,妖魔并非都是邪魔外道,心怀鬼胎。”道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弟子此刻已经心魔深种,如果不能及时纠正,只怕日后还要受到更多的灾劫,“但是修道之人最重修心,你如今凡心已动,难道还不知错?”凡心已动……被那几个字重重一压,兼渊竟然说不出话来。“你为了维护那妖孽当众驳斥你清风师叔的面子,日后龙虎山如果人人以你为例,那这数百年的规矩,又还有什么用呢?”老者眼中神色肃然,指责也越发严厉起来,“兼渊,道家崇尚一心悟道,以心怀天地为己任,你如今这般模样,岂非辜负为师当年一番苦心栽培?”“去思过崖悔过吧。”与兼渊的父亲对视一眼,老人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思过崖是龙虎山惩戒弟子最常用的地方,也有犯了错的弟子被关进思过崖中悔过,一关便是十数年之久。然而即使修道之人号称清心寡欲,关进那样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熬不住空寂而发了疯。“是,弟子领命。”不欲再争辩下去,兼渊只好转身离去。思过崖虽然冷清,但是住了几日,兼渊倒也很快便适应下来。他从来便是清虚道长的得意弟子,师父对自己又宠爱有加,更是没有机会上思过崖了。然而第一次踏足龙虎山的禁地,却发现这里并没有常人说的那样可怖。思过崖崖高千丈,位于正中央的山崖顶端的洞穴早已被人凿孔,一大片的翠绿覆盖了原本荒芜的山崖石壁,初初来到此处,兼渊倒有几分心旷神怡之感。他盘腿坐在石台上,静静闭上了眼睛,原本每日都晨昏定省的功课一天都不曾落下,四周一切寂静无声,只剩下他的呼吸如潮水涌动。她如今过得还好么?那一日受的伤又好些了么?如今,她人又在哪里呢?当初一别,那些想要挽留的话最终还是不曾说出口。她说得对,人生浩茫千年,她与他,或许终究只得这一期一会的缘分而已。他是降魔世家出身又师从龙虎山,日后说不定继承宋家衣钵,终究还是要以降妖为己任。而她呢,她或许只将自己看做一个过客吧。脑海中的记忆翻滚如潮,然而男子的表情却始终淡漠。然而到底心神已乱,霍然睁开双眼,原本打坐的姿势也显出倾颓之感来。她曾将自己的本体交由自己保管,那颗琉璃珠放在心口会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清冷,不会让人生出寒意,反而像是恒久不变的一小块冰玉,放在胸口久了,慢慢也就习惯那一点古怪而奇异的冰冷了。他忽然很想知道,假如有一天真的还能重逢,又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而自己有生之年,是否真的还能等到这一日?他远远望着洞窟外涌动不休的云海,默然不语。若人生种种不过是白云朝雾,来了又散不留痕迹,但至少,总还有这双眼睛,曾经见证过这份倏然而逝的奇景吧。抬头看见三清道尊无喜无悲的面容,兼渊再次缓缓闭上了双眼。黑夜终于渐渐如退去的潮水一般,天空尽头露出一线鱼肚白,白衣的女子身畔跟随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浑身毛发纯白柔顺,一双碧绿的眼睛更是犹如上好的翡翠一般清透。“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颐言喃喃道,“小姐,你说我们像不像水中的浮萍,水往何处流,我们便往何处去,半点自由都没有。”“几百年来,我们不是一直从这个国家辗转到另外一个国家,你倒没有今日这么多的抱怨?”苏璎微微侧过头,瞥了对方一眼。“我并不是抱怨,只是小姐,你难道便不担心宋公子么?”颐言问道。“因缘际会,若有缘,总还有相见的一天。若是缘分尽了,还能如何?”苏璎眼神一凛,面上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可是缘分,自己难道不可以争取么?宋公子他,其实是想和小姐一起离开的吧……这样不好么,两个人并肩天涯,七国之大,何处去不得?可是为什么小姐会在最后婉拒了他,而宋公子,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颐言很想问一问苏璎,然而看着对方沉沉如水的眼神,还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纵观这百年红尘旧事,苏璎她永远都是这样孤身一人啊,在无数凡人的痴缠怨恨中彼此拂去一肩落花,然而落到心底的空寂和孤独,始终是难以抑制的毒药吧。这场永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苏璎去城门外雇了一辆马车,那马儿倒也通人性,苏璎不过嘱咐了几句,神骏的黑马便不声不响的跟在女子身后。苏璎原本想离开楚国再说,然而不知道为何,只要强行催动法力,胸口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绞痛之感。仿佛有无数的银针刺入心口,那种痛……幸好四月将去,她被罡风袭击所受到的伤害终于慢慢平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