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狂舞,几乎要吞噬天地万物。箭矢一被拔出,石榴红耳环上的裂痕立止,紫英的魂魄失了束缚,再一次躲进了那对耳环之中休养生息。苏璎不敢轻举往动,清风也无意和对方在此处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此刻能够捉住这妖孽炼化出原形,那么龙虎山岂止在楚国扬名,届时天下道宗都要对龙虎山俯首称臣。清风冷笑笑起来,祭起的法器光芒万丈,竟然逼得苏璎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她如今身受重伤,如果不是邪魔借力,如何能够支撑如此之久。更让苏璎担忧的,反而是周围的火光仿佛被人驱使一般,无声无息的围城一个半圆,彻底阻截了苏璎的退路。火光熊熊,她几乎没有后路可退。清风的嘴角微微上扬,得意的笑容却倏然凝固在唇角,乌云之中,竟然有闪烁的雷电如蛇一般在天空扭曲,水桶般粗的紫雷轰然砸下,无数的符咒立刻结成法印抵挡,两两相击,一群道人竟然被那一束雷电逼得毫无还手之力。苏璎怔怔的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一缕迅如闪电的剑光割破了火海,生生将汹涌的火光强行逼退了一丈之远!然而这双眼睛,她却比任何人都记得清楚。暌违了数百年之久,那样温柔的注视却始终一如往昔。剑光如电,刹那间便照亮了来人的面孔,犹如刀削斧砍般英俊的面孔有深邃的线条,笔直的眉骨和鼻梁让对方的五官带着难以接近的冷峻,然而,在看见苏璎的刹那,男子眼底浮现出的笑意犹好似火焰融化了冰雪,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和煦扑面而来。“子言……”苏璎颤巍巍的伸出手,陡然有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滚落。她眼中血红的脉络似乎有了灵性一般,极为畏惧眼前的这个男子,几乎在刹那之间,一身魔气立刻退散的干干净净。青衣的道人站在远处对着她微笑,然而却始终不曾靠近,过了半晌,那个男子才低低叹了一声:“苏璎,和我一起回九重天吧。”女子没有说话,忽然记起不久之前的那个梦,这一刻,竟让人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抑或不过是一场幻梦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苏璎喃喃,素来淡漠的脸上情绪复杂。男子手中的剑尚未收鞘,那样一击已经让人心生畏惧,然而他看着苏璎的眼神却温柔包容,“我难道不该出现在这里么?一百年前老君让我将功折罪,当时我便已经入了凡尘,只是一直寻不到你的消息,上一次楚国王都,如若不是场灵力的拼斗声势浩大,否则我恐怕又要和你擦肩而过了。”“我,我不知道你在找我……”苏璎歉然,对着子言,她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如果早知道,或许我会前去寻你的。”“是么?”男子笑了起来,“你如果知道我要将你带回九重天,真的还会来找我么?苏璎,百年的时光,你还要在红尘中执迷不悟,九重天三百年一场变更,你此刻与我回去,你仍旧是九重天太虚女官。”“呵。”苏璎望着庭院中央,飞箭犹在,然而紫英的身躯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黯然说道:“所谓的九重天外,究竟是什么呢?子言,我终究不如你太上忘情,否则当日也不会酿出如此大祸,自食苦果我无话可说,却偏偏还连累了你。然而,我一定要杀了这些人,否则……紫英都会怪我的。”“苏璎,你如今一身仙气已被消耗殆尽,只能依靠凡人的爱恨来维持生命的延续。如果再背上杀孽,你可知道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子言转过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子,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子言,我早就不是九重天上的女仙了啊。”然而抬起头,女子的眼中却露出了一缕冷锐的笑意,“这些人,难道不该杀么?”男子震惊,清净琉璃珠从九重天跌落后就再也无法清净了,它从前因为有仙气镇压,自己又无欲无求,所以无论显化出了什么东西,都不会撼动本心。然而坠入凡尘之后,她就不得不四处搜寻人世间的感情来维持自身的损耗,否则没有这些爱恨情仇作为滋润,她的灵气很快就会枯竭下去。“苏璎,你可知道再这么下去,那些凡人的意念累计起来,如果你不能勘破一切,最后只会被反噬的力量所吞噬。”他沉吟半晌,才将这番话说出来。从九天外下到凡尘的纯言道君,一开始的目的便是将自己遗失的东西带回去。可是苏璎却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毕竟是她自己的躯体。当年一意孤行的从九重天逃了出来,天尊不可能无知无觉,他放纵自己逃入下界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吧。因为不愿吞噬人的精气感情,她开着一家名为红尘阁的店铺,和世上所有的痴男怨女做平等的交易。泰山府君的镜子里,那张裂纹遍布的面孔,如果自己依旧执迷不悟留在凡间,那么最后那面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只怕会是一把齑粉罢了。只不过子言不明白,她的身体里已经寄居了邪魔,这些天来身体的不适终于找出了原因,不适因为在封魔一战中消耗了太多的力量,而是她自己……子言蹙眉,外头围拢的道士已经悄然将箭矢对准了两人,年轻的男子微微一笑,一柄飞剑在天空幻化万千,不同于墨蝶法力凝结出的幻影,那千缕剑芒仿佛实质一般,扇形般散开冷冷对准了每个人的咽喉,清风知道碰上了高人,准备先发制人。“还不快走!”子言冷笑起来,手指在半空中虚划了一个弧形,那些颤抖的剑尖便转过头来对准清风一人,握在袖中欲发的那张符箓一顿,清风咬牙,高声喝道:“快退!”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刹那间便走的干干净净。子言只是沉默的看着,并没有上前阻拦的打算。反倒是苏璎眼中光芒莫测,隐隐暗哼了一声。“你还在想着那个男子?”子言一眼便看穿了女子心中所想。“我并非一定要杀他不可,只是……紫英差点为我而死,我如何能够不闻不问?”苏璎敛眉。男子叹了声,半晌,才低声说道:“那么,几日后我亲自陪你去走一遭吧。”位于横城中心的府衙内,夜过三更,就连打更的下人都已经歇息睡去了,然而府衙深处的书房内,依旧有一点烛光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轩窗下,披着青色披风的男子将手中最后一卷案宗看完之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横城位于楚国与魏国的交接处,虽然两国之间邦交友好,互称睦邻。然而毕竟是国与国的交接,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又远比他处要频繁得多,但是这一件就已经让赵方伤透了脑筋,更何况城中鱼龙混杂,维持治安也是一桩难事。伸手揉了揉额角,男子疲倦的放下手中的毛笔。“一别多年,不知道……你如今还好么?”赵楠手中握着一枚残缺的玉佩,显然是心爱之物,虽然时隔多年,玉色却依然清透如脂。然而到底是有了缺憾,再不复往日初见时刻的模样。毕竟,一切都已经过了将近十年之久。这块玉佩纵然温润如故,然而当年送自己玉佩的那个女子,只怕坟头青草都已经枯荣几转了吧。正沉思间,却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赵楠将玉佩收回怀中,淡淡道:“进来吧。”门扉被人推开,却是个笑容明丽的女子,只是大腹便便,看来已经有了身孕。“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房歇息,想必是还在看公文,所谓炖了一锅鸡汤,你先歇一歇,小心熬坏了身体。”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已经看完批阅的公文收起来放在一边,夜已过半,桌上的文书却也只减去了小半部。边境上的事但求以和为主,从前的官员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官三载拖过去就算是完成政绩了。“多谢夫人。”赵楠连忙站起来扶住对方,一边说道:“这些小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不好再这样操劳了。”“都是夫妻,你还要谢我?”女子失笑,又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替男子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赵楠笑了笑,不再说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伺候着夫君将鸡汤喝完了,女子却并没有要走的打算。赵楠疑惑,皱了皱眉。“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看完了折子再叫我起来,我们一起回去歇息。”莺儿将碗筷收拾好,她其实是个极明艳的女子,就算此刻有孕在身,也依旧楚楚动人,“不妨事的。”或许是看出了赵楠眼中的担忧,莺儿的唇角翘起一缕弧度,“我去卧榻那边歇一会儿,不会妨碍你看公文。大事上我不能帮你,但总不能你批阅公文,我却安然大睡吧。”夫妻本是一体同心,互相宽容谅解才得以情意潺潺。莺儿虽不是一般扭捏女子,然而说出这番话后,却也羞得面颊绯红。过了片刻,才听见赵楠笑了起来,“那好,你先去歇着,我等会儿再叫醒你。”浮生静好,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墨汁,他的目光看着那方易水砚上的青竹纹路,微微一叹。火烛摇曳,明明没有风,火光却微微摇晃起来。夜半时分,整座官邸早已人声寂寂,空旷的庭院内却蓦地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那样轻,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赵楠皱眉,下人看见自己书房的灯还亮着,是绝对不敢还来打扰的。然而听着来人的行走的路线,却分明是朝自己所处的方位而来。赵楠回过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妻子,一颗心越发吊在了空中。悄然推开窗栊,然而空荡荡的庭院内只有风吹动草木发出的簌簌声响,空无人踪。就在男子准备退回的时候,似乎有一阵风急促的从窗外倒卷而来。无形中却似有一双手陡然扼住了赵楠的咽喉,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却似有千钧之力让人无法挣脱。那是从洞开的窗外蓦然显露出的一个身影,白衣不知何时站在了庭院之中,对着他遥遥伸出了右手,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然而,一身便服的男子非但没有恐惧,因为用力过猛而充血的双眼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个白衣女的的身形,那声音里竟然含着十分复杂的情绪,半晌,他更勉强着断续说道:“是……是你么,紫英?”“你很想见她么?”那人微微笑了起来,声音虽然清脆,却带着雪花一般薄而透的清冷,“那样,我就送你去见她好了。只是阴曹地府之中,不知道她是不是先你一步饮下了孟婆汤呢。”“况且,当你不就是你害死了她么?如今还要装出这幅旧情难舍的模样,男人啊……”苏璎的眼中升起一缕嘲讽,虚握的右手一分分的收紧,赵楠只觉喉头发甜,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却有一道亮光从上而下的劈了下来,赵楠依稀看清是一柄长剑,那剑光明明是划破了虚空,扼住脖颈的力量倏然退去,赵楠立刻半靠在窗户上,拼命的喘着粗气。那是个年纪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双眼睛如寒潭明玉,面容也生的俊俏,只是远远瞧着,总让人觉得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苏璎,你真是糊涂!”远远的,仿佛听见那男子有些无奈的在斥责对方。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愤慨,似乎极为气愤对方在这个时候坏了自己的计划,不屑的辩驳道:“糊涂?我曾允诺过紫英,一定会替她找出当年那个卑劣的男人。那是她唯一的心愿,我不可能置若罔闻。”“哦?”男子眸光微动,侧过身挡在了赵楠的身前,“我怎么记得她死的时候是让你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了?那对耳坠你不是已经拿到了么,此事已了,如果你动手杀人,可便真的是万劫不复了!”苏璎微微一笑,似乎颇为不屑,“子言,你还是不明白,所谓的万劫不复不过是永世不得再入仙籍。然而如果真的贪求天宫中安逸的生活,安享那无穷无尽的寿命和寂寞,我当初就不会从九重天南天门外一跃而下了!”“呵。”看着对方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时之间也无法劝服,子言不得不无奈的摇了摇头,“就算赵楠有负王紫英,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人世间一饮一啄都有定数,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强出头,替她做主?”“我曾答应过她的。”苏璎忽觉心口再次隐隐作痛,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那个碧衣的女子毫不犹豫的扑向火焰,最后被万箭射死的惨状,一时之间越发怒不可遏,“的确,她从未开口要我替她报仇,可是那个男人……你维护的那个男人,他究竟做出过何等卑劣的事!”“如果真的等他太平过完这一生,我如何对的起为了救我差点魂飞魄散的的紫英!”子言心中微微叹息,几百年的时间,他原以为苏璎到底经过这些年在红尘中的历练,不至于再似从前一般任性固执了,然而谁知道这些年,即使变得越发清冷淡漠,她骨子里的执着还是没有改变。过分的追问对错是非,对凡人之间的感情看得如此之重,甚至尤胜当年在九重天宫!“你还是这样,竟然分毫不改!”子言叹息,“苏璎,是否红尘之中你看见的凉薄寡性太多,所以你看人看事,多数通透,却终究是阴暗冷醒。”“这世上很多事,从来不像是表象那样简单。”“子言,你觉得失望么?”苏璎笑了一笑,眉宇间也有些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似乎并没有变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啊。天尊曾经说过,我若要修成仙骨,势必要有一劫要度。可惜我不像你灵根深厚,一心贪慕红尘中事,难怪会落得今日下场。”子言微微蹙眉,眼中的神色复杂,然而片刻过后,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从未想过要你变成什么样子,当年的事,如果不是我与你起了争执之心,你也不会一怒之下不惜受九天罡风之苦也要离开九重天,年年遭病痛折磨,不得安寝。”苏璎微微一震,一时竟不能答。那真的,都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久到对方这样珍而重之的说出来,她却已经寻不到当初的义愤填膺和痛不可遏。似乎时隔多年,什么样的情绪,终究也慢慢变淡了。“有些时候,看得太多,经历的太多,其实未必是一件好事对不对?”子言见女子的眼神渐渐软化,这才开口继续说道:“你不过初来此地,我却比你来的时间更长。在你眼中,他或许是个为贪图荣华富贵而出卖紫英的男人,但是……”“但是在横城地界,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这位虽然年轻又声势显赫的太守,其实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好官。”“当年能够出卖自己的心爱之人来求取权势富贵,这样的人又岂会做到爱民如子?”苏璎蹙眉冷笑,颇为鄙夷的看着缓缓直起腰的男子。“我没有!”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二人的谈话,好不容易顺平了气的男子再也压抑不住,张口说道:“我没有,我从未做过丝毫对不起紫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