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忽然说道。他之所以跟过来,绝不是对阳信公主的事有什么好奇心,而是……他在害怕。他怕他为青玉招魂一样,一旦进入此境,恐怕又会受到伤害。然而,这份直觉未免太奇怪,也太自以为是了些。苏璎没有说话,兼渊也隐隐尴尬,怕被看出自己其实是在担心她。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担心她会看出来?一个人要对一个人好,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的神色随即又坦然,转移话题道:“我们只怕是随着阳信公主到了后宫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何此处会如此冷清?”话未落音,就听见深不可测的夜色中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内侍监特有的尖细嗓音。苏璎和兼渊对视一眼,两人都悄然施了一个隐身的法诀,躲避在暗处默然不语。原来是一行肩舆从尽头迤逦而来,坐在上头的艳丽妇人珠翠满头,面貌十分美艳动人,只是眼中却显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这法事做了十几日不止,王上到底还想如何?”她侧过头,小声的和自己的侍婢抱怨道。内侍连忙左右瞧了一眼,之间随侍的奴才们都低眉顺眼,只当自己全是耳目失聪之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娘娘,这话可乱说不得。如果叫小人听见了去王上身边嚼舌,只怕又是一场麻烦事。”妆容严整的妇人犹自不平,然而想起王后生前种种,到底还是闭上了嘴。一个死人,何苦还与她置什么气。她的镂金千叶护甲敲在扶手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那空荡的回声渐行渐远,像是云牙板长扣九霄发出的凄厉回音。呵,国有大丧天下知。她一走,这宫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两个人潜伏在暗处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兼渊凝神看着对方走远的身影,忽然想了起来:“这是……十三年前,魏国王后病逝的时候?”苏璎点了点头,然而这不该是他们要看的东西。不过片刻,又看见一群人匆匆走来,只是形色并没有方才那般急促,被内视围在正中的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兔子一般,小脸煞白,一群人看着她,眼中都露出一丝奇异的怜悯。知道是正主来了,两人默契的跟在了他们身后。想必是因为刚刚守灵出来,简单的梳洗之后,就有奴婢请示是否熄灯就寝。那姑娘十分听话,并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只是不准吹熄蜡烛,整个寝宫依旧灯火通明。她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万籁俱静,然而却哭都哭不出声了。默默的留着眼泪,叫人我见犹怜。苏璎远远瞧了一眼,想必是年轻时候的阳信,依稀还有几分她的影子。只是面容依旧有些许不对,这个时候的阳信还有婴儿肥,很是憨厚可爱。然而想起酒楼中迎风而坐的素衣少女,她的神色清丽,但是却远没有今日这样天真活泼的面孔了。吱呀一声,不知道是谁竟然悄悄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三人同时回过头去,却看见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上面用金线描了如意云纹,然而长身玉立,一看见哭泣着的阳信,便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劝说道:“阿信,你不要再哭了,眼睛都要肿了。”阳信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自己床头,竟然也不觉得害怕,想必是相识的情分,只是她如今只穿了一袭纱衣,难免尴尬,“震鸿,你怎么过来了,叫人家看见了多不好。”“不会的。”震鸿笑了笑,“没人看见我进来了,王后病逝,我知道你不开心,所以特意来瞧瞧你。”魏后病逝其实已经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了,只是无论是魏王还是公主殿下,似乎都沉浸在痛失妻子与母亲的哀伤之中不能平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泥娃娃,原来是个摩合罗人偶,十分憨态可掬,笑嘻嘻的看着对方。他递给阳信,小声说道:“我在街市上看见的,十分可爱。就想着买一个来给你玩。”阳信接了过去,勉强露出了一缕笑容,“谢谢你,可是震鸿,你还是快出去吧。叫人瞧见了可是大罪,我们……都不是孩童了。”那少年讷讷,站起身来看了对方一眼,“好,阿信……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苏璎看着那个少年落寞远去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明了的意味。想必是青梅竹马,也是哪一家的王室权贵,否则不会有深夜进宫的权利,更不可能连夜进入公主殿下的寝宫。只不过,少年一梦,阳信早已经醒了过来,只有他还在执迷不悟。桌上的烛光在风中摇曳,那一点晃动的光影忽然扩展开来,铺天盖地的吞噬了一切。数不清的色彩与影响在黑暗之中蔓延,然后又飞速的往后退。他们置身在一条奇怪的通道之中,眼前的场景飞速变换,让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苏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却有人从身侧悄悄扶住了她的肩膀。苏璎一怔,知道是兼渊看见自己目眩,所以才扶住了自己。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只听得见彼此浅浅的呼吸在耳畔回响。过了半晌,兼渊的声音低低响起,“好了,睁开眼睛吧。”苏璎皱了皱眉,睁开双眼,才发现眼前是一座安静而古拙的寺庙。远处钟声悠扬,隐约还有梵唱若隐若现。那应该是在山岳之中的寺庙,一片苍绿在眼前铺展开来。他们两人站在大雄宝殿外的台阶上,跪伏在如来佛祖面前的,是一个美丽华贵的女子。那自然是阳信了,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她脸上哀伤的终于逐渐褪去。她静静伏在地面,再由身边的侍女将袅袅燃烧的檀香插在香炉之中。“玄礼大师。”阳信望着佛祖的面容出神,半晌才站起身准备离去。然而身形尚未站稳,偏殿却有个缁衣的年轻和尚走了出来。大片的日光从屋檐外一路洒落,佛陀怜悯的注视着众生,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那缁衣僧履的和尚容貌清秀,苏璎略略瞧了几眼,越发觉得惊诧。那不像是个和尚该有的样子,若是蓄了头发,只怕是当世难得的少年郎。如此卓越风姿,竟然看得透红尘妄念,遁入空门?阳信双手合什对着那人行了一礼,漆黑的长发用一只寻常的木簪子挽住了,然而即便只穿着普通的衣裳,也掩不住她天家贵女的雍容气度,进退有礼,浅笑嫣然,远远望着,竟觉得这两个人再般配也没有。苏璎吃了一惊,连兼渊都饶有兴趣的多看了两眼。“施主有礼。”玄礼也合什弯腰还了一礼,神色疏离,“斋饭已经备好,叫人送去施主房中了,待会儿寺中要做晚课,施主若有兴趣,可在一旁聆听妙音,希望能一解胸中悲恸。”她微微颔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看,口上却只能客气的说,“有劳大师费心了。”苏璎终于瞧出了端倪,阳信此刻不过十六七岁,会露出如此羞怯的神色,自然是因为瞧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吧。只是……苏璎蹙眉,魏国礼法并不如楚国苛责,否则也不会允许孤男寡女独处如此之久。但是,就算民风如何开明,堂堂魏国的公主,喜欢上一个和尚,到底也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那个面如冠玉的和尚,似乎也不见得想要回应阳信的感情。一份感情如果不能两情相悦,多半有一个要走的情路坎坷一些,这是苏璎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一看便准。但是,反过来说,假若人人感情顺遂白头偕老,那她的红尘阁恐怕也开不下去了。“施主多礼。”玄礼垂下羽睫,始终将她当做一个寻常的香客看待罢了。阳信脸上露出落寞神色,一直维持的矜持终于有所松动,然而玄礼已经回过头去,看来是不准备多留了。阳信无奈的笑了笑,和小环也一起回到往自己屋中走去。“可也要一起跟进去?”苏璎有些拿不准主意,她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继续跟着阳信。事情看上去并不复杂,至今不曾婚配,甚至独身住在王宫之外的阳信长公主,明显喜欢过一个出家人。可是七国之内谁也不曾听说过这件事,那显然是魏国王室的忌讳。但是,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变成忌讳呢?苏璎蹙眉道:“阳信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出家人,云泥有别,难怪注定是一出悲剧。”兼渊轻笑一声:“你觉得这很重要么?长公主看样子的确是喜欢玄礼师傅,只不过,他们中间的问题未必全是身份有别。我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才对。”苏璎斜斜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道:“怎么,自幼在龙虎山修行的道长,也懂人世间痴男怨女之情么?”兼渊明显的噎了一下,半晌才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只是在龙虎山做挂名弟子罢了,并不是真的做了道士。更何况……”“更何况什么?”苏璎下意识的问道。“更何况,就算真是道士,正一教的弟子也是娶妻生子的。”他一字一句的说道,神色分不出喜怒,只是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苏璎。然而让人失望的是,白衣的女子似乎并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应付着点了点头。“嗯,你刚刚说什么?”苏璎疑惑,回过头问道。“没什么,我们走吧。”兼渊顿了顿,淡然说道。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那种黑像是谁打翻了墨汁,一点点润湿了如白纸一帮的天空。苏璎叹息一声,知道又要开始那段光影斑驳的旅途了,下意识的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身侧的男子已经伸出手来,他的目光带着盈盈笑意,拢在袖中的右手无声无息的伸了过来。苏璎踟蹰,然而还是伸出手反握住对方。要怪也只能怪这位公主殿下的人生,未免太过跳脱了一些,女子这样安慰自己。这一次,寺庙已经转换成了一座竹林。翠绿的竹叶遮天蔽日,在头顶被风一吹立刻发出沙沙声响。紫衣的女子不知道被什么围困住了,那是个面上蒙着一张黑纱的人,但是衣着打扮却十足不过是个寻常香客。阳信的神色仓皇,一双眼睛里也有泪水在打转。她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小受尽宠爱,头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眼见着对方越走越近,阳信绝望的闭上了眼睛。那个人,看来是混在进香的人群之中进入了寺庙,等到了机会便暗中伏杀对方。然而就在男子的刀快要看到阳信肩头的时候,对方忽然软软的瘫倒在地。隐身在暗处的两个人同时一怔,原本苏璎已经忍不住想出手相助,却被兼渊轻轻按住了手腕,逼得她手中那枚即将要射出去的竹叶又收了回来。“不急,她一定会没事的。”兼渊似乎胸有成竹,苏璎转念也明白过来,阳信此时必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否则日后也就没有那个来求自己回到过去的女子了。只不过,这样危急的时刻,总得要有个人出来力挽狂澜吧。但是左思右想,苏璎始终不觉得阳信身边有哪个人有这样的本事。可是就在一霎间,一枚小小的竹叶就从暗处悄无声息的射进了蒙面人的后背,那人哼都不曾哼一声,立刻倒地身亡,十分配合。兼渊除了修习道法,一手剑术更是十分了得。此刻见了那枚竹叶,下意识的便回过头看了苏璎一眼,对方立刻伸出手给他看,那枚夹在指尖的竹叶还在,以示自己的清白。兼渊笑了笑,但还是十分赞叹的看着那具尸体,低低说道:“看来是个高手。”苏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不知道为什么,在兼渊回过头来的刹那,自己竟然会心虚的抬起手给他看,证明自己没有暗中捣乱。可是,为什么要给他看呢?苏璎的神色明显变得苦恼起来,甚至都没注意到竹林深处,那个她颇为好奇的神秘人物已经自己走了出来。那人蹲下身轻轻看了一眼地下的尸体,口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咦?失神中的苏璎终于被那一句佛好给唤了回来,杀人的是个和尚?!兼渊早已看得津津有味,自然顾不得提醒苏璎了。她不满的抬起手肘撞了对方一下,兼渊失笑,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嘴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来不仅他们看得呆了,连刚刚从鬼门关逃回来的阳信都有些茫然,怔怔的看着漫步走来的男子。“玄……玄礼?!”阳信惊呼出声。让人诧异的是,阳信并没有震惊于为什么在佛寺出家修行的玄礼会有如此高明的武技,她扑倒在男子怀中,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泪落如雨,“是胡夫人,胡夫人想要杀了我……”对方一怔,原本想要推开对方的手臂也无力的垂了下来,最后轻轻拍了拍阳信的肩膀。“没关系,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在陡然呼啸的风里,男子安慰的话语犹如一缕燃烧的檀香,悠悠的,似乎要沉浸到人的心里去。他微微皱眉,知道此刻对方一时半会儿恐怕很难镇定下来,扶着阳信往她住的地方走去。然而,就在苏璎与兼渊准备一同跟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扶着阳信的男子悄然举手,五指并拢成掌,不轻不重的敲在女子的后颈上,阳信立刻陷入了昏迷之中。风中有细微的声响在头顶滑过,兼渊与苏璎齐齐抬头,果然看见一抹深蓝的身影一掠而过。那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张脸也长得极其漂亮,只是冷冰冰的,带着些杀气,她蹙眉看着昏倒的阳信,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玄礼将怀中的女子靠置在一株碗口粗细的竹子边,这才对来人说道:“她方才说是柳夫人动的手?”来人微微皱眉,沉吟道:“是宫里的人,自从王后去世之后,宫中已经是柳夫人一人独大了。夫人孕有二王子,但是宫中传言,王位恐怕依旧是嫡长子源结的。”“他是王后的长子,血脉尊贵,理所应当继承王位,柳夫人心急也是难免,只不过,为什么没有对三殿下动手,而是选择了她?”玄礼的手指轻轻叩着竹身,眼中满是疑惑。“王室本来便是个肮脏的地方,管它做什么。”女子不屑一顾的回答,半晌,忽然问道:“你该不会,是她动了情吧?”“胡说什么。”玄礼斥责道,然而他回过头,轻轻将女子拢在怀中,“你明知道,我这辈子爱的人,只有你一个,月希……”他将对方狠狠的抱在怀里,那其实是个很古怪的画面,一个和尚那样抱着一个女子,而且还低语着如此情深的密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苏璎觉得,那画面有种奇特的动人。月希回抱住了对方,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沈康,除了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男子叹了口气,轻轻理一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