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渊怔怔的站了半晌,才低声对墨蝶说道:“我们也走吧。”景国位处极西之地,他们却要出发回到楚国。南辕北辙,就像是手心上并行的两条纹路,只怕是再也没有交集的机会了。景国在七国最西之地,也是传闻中佛陀的故乡。在那片土地之上,释迦曾脱胎转世,普渡天下苍生。而景国的普觉寺则号称佛陀安息之地,在普觉寺的浮屠宝塔内供奉着佛祖遗留的佛骨舍利,是天下比丘僧尼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地。传闻中守卫着普觉寺的曼陀罗大阵无可匹敌,数百年来无人敢擅闯普觉寺,就是因为曼陀罗阵的威力委实骇人听闻,让人望而却步。然而苏璎第一次看见普觉寺的时候,却还是自己身在九重天宫。道德天尊端坐云床讲解道经,目光微微一瞥,便看见苏璎本体所流转的尘世幻想,恰巧停在景国普觉寺中。那座金色的佛塔沐浴在日光之下,塔顶四周翘起的屋檐上悬挂着一串串的风铃,一阵阵的风从佛塔四周吹过,隐隐还听得见那些响彻了千年的铃声在耳畔回响。天尊微微一笑,像是对着座下的弟子在说话,又像是只不过自言自语而已。“原来是曼陀罗大阵,不知道与本尊两仪微尘阵相比,不知道谁更胜一筹?”苏璎但是便觉得愕然,这样普通的一座佛塔而已,虽然巍峨壮观,但是连天尊都这样称许,真是十分难得。偶尔也能看见西方佛国几位佛祖前来与天尊闲谈,言语之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真身舍利,只不过依旧颇为自得按照佛法延伸出来的曼陀罗大阵。那样的地方,就算去了,也只怕很难全身而退吧。景国位处极西之地,这一次前去,只怕也是自己在人世间最后足迹所触及的地方了吧。她想,在景国,会不会再遇见那个青衣如竹的男子呢?自己虽然将一壶梨花落赠他,但是还有一方手帕,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亲手给他了。人生原来不过是这样一次一次的错过与重逢,有些人转瞬之间便被潮流淹没,而有一些人,无论隔了多么久远的时光多么遥远的距离,最终都会因为宿命的羁绊,来赶赴人生中的一面之约。只可惜……太多太多的人,都只不过是人生匆匆的过客。有些缘分,因为太过深重,反而像是一种罪孽。子言的纸鹤一只比一只来的勤快,知道事态紧急,颐言干脆露出了真身,化作一只巨大的白猫驮着苏璎一路往景国飞去,片刻都不敢耽误。子言说过,只要到达景国境内,就速来邵悦城与自己会和。伏在颐言的背上,苏璎几乎被这日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一路在云海之中奔驰,炽热的阳光像是金色的雨水一般被结界挡在周边。那些色彩斑斓的光芒在透明的结界上流转,宛如一个伸手一碰就会碎掉的泡沫。子言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既然让自己素来景国,想必是有什么法子也未可知。只不过……苏璎伸出一只手,有一下每一下的抚摸着颐言的下巴。“怎么了?”颐言出声问道。女子摇了摇头,只觉得十分疲倦。云海翻涌,也不过刹那幻灭的事。彩云易散琉璃碎,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古人诚不欺我。幸亏魏国与景国比邻,紧赶慢赶,五日之后,两人便顺利的抵达了景国。苏璎抱着颐言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子言比自己的法力要高得多,知道自己到了此地,只怕立刻便会派出纸鹤来寻找自己吧。想起那个男子如流云白雪般的风姿,苏璎也不禁会心一笑。九重天上百年的相伴,他们曾是彼此唯一可以说话的朋友。谁料人世间匆匆一瞥,就不得已便要说分离了。子言成仙已经有千百年之久,唯一的缺点,不……或许那只有在自己眼中才会被当成是缺点吧。一千年的时光,九重天无异于一个囚牢,一日一日,人的血肉早就被打磨的一干二净,剩下的不过是一颗冷冰冰石头般的心脏罢了。参悟大道,那么心中,还有多少地方,能够体悟到种种悲欢离合?一百年的时间,他们一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正在沉思间,却看见身边的路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自己依旧走在这条路上,繁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沿街叫卖的商贩和形色匆匆的人流,在这一刻全都不见了踪影。苏璎蹙了蹙眉,一双深色的瞳孔里隐隐有光华明灭不定,隐隐约约的,像是听见极轻极轻的一缕笑声。“将夜?”疑问才从嘴唇中吐出,天地在这一刻像是缓缓被合拢的棺盖,光线被厚重的泥土层层覆盖,隐约间,似乎看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缓缓的像自己走来。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什么细微的声响在对方身后响起。“阿璎。”苏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对方低颤的呼声却让女子肩头一震。那分明是子言的声音,可是,他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妙得很。黯淡的烛光没有发出那种明黄的光,反而带着淡淡的紫色。他步履踉跄的走过来,女子早已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忙跑到男子身前伸手扶住了他。风帽之下的面孔果然是子言,带着一种奇异的苍白之色。在紫色的烛火照亮之下,他的神色变得越发脆弱。“这是……兜率宫炼丹炉内的三昧真火?!”一旦靠的近了,才发现灯笼内的火焰根本不是寻常的烛光,那是一团犹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火光,悬空在灯笼内静静燃烧着。没有一丝热量的火焰,却蕴含着让人咂舌的惊人灵力。露出在袖口上的手腕有一道骇人的伤疤,即便催动法力凝结了伤口,那一条伤疤却还是固执的留在了对方的手腕上。子言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玉石般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着我来。”“这是用三昧真火强行燃烧空间之后扭曲出来的结界,千万不要迷失在其中,否则很难找到回去的路。”苏璎低低应了一声,然而眼中依旧满是担忧。用法力强行撕裂空间造成的通道极其损耗法力,而且这个法术唯一能派的上大用场的地方,恐怕就是同来逃命了。逃命……苏璎伸手按住子言的肩膀,男子立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寂静无声的空间内,那一声压抑的呻吟无比明显,“你受了伤?!人间界竟然还有人能让你受伤!”“先走再说。”男子皱眉,一把抓住苏璎的手腕,一路往黑暗深处急行而去。那一盏孤灯宛如在黑暗中飘摇的星宿,男子青色的衣角如古松般的苍翠,两人一前一后的在黑暗中疾驰,不过是片刻之间,光亮再次回到瞳孔,苏璎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才敢睁开眼。那是隐匿在闹市之中的一座小小庭院,院落中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一盆盆的赤胆花像是火焰在虚空之中燃烧,姿势烈艳无比。空气之中隐隐约约能问道檀香的气味,景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虔诚信奉佛教。家家户户都虔诚供奉着佛陀法相,难怪满城烟雨,却也有檀香的气息在空中缭绕不散。子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按住心口,忍不住低低的咳嗽起来。“你怎么了?”苏璎这才回过神来,焦灼的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男子。数百年的时间,她从未见过眼前的男子露出如此疲惫的神态。子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守护普觉寺的僧侣法力算不上高超,更何况是对上子言更是毫无胜算。原本准备潜入普觉寺中一探佛骨舍利的究竟,谁知道在半途中,在普陀寺内的石塔之中,遇见了守护着曼陀罗大阵的妖鬼。那样凶猛的恶鬼,连子言都是对手,两相交手,对方借助曼陀罗大阵迫得子言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竭尽全力逃了出来,却不料后背中了对方一掌,身体在刹那间虚弱成这个样子。苏璎暗暗皱眉,普觉寺可谓人间佛国第一净地,寻常妖魔鬼怪靠近普觉寺已经十分不适,更别说长留此处了。更何况既然是妖怪,怎么可能主持曼陀罗大阵?!“呵,佛家提倡众生平等,为什么会是妖怪主持法阵又有什么奇怪,更重要的是……”子言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长廊上,“我原本从九重天上想起佛骨舍利,原本以为只要用佛骨舍利与你的真身清净琉璃珠互换。用舍利子镇压你体内的邪魔,那么你便不必再受到对方的控制。只是没想到普觉寺那一群和尚虽然无用,里头倒藏着法力高深的妖物。”想要强行摧毁曼陀罗大阵简直是无稽之谈,子言一开始便没想过和它硬碰硬。原以为只要能够击退主持阵法的人,不让对方将曼陀罗阵施展出来便可,没想到才一踏入供奉着舍利浮屠外围的石林中,栖息其中的妖物就已经察觉出了自己的气息。那一番交手彻底挫败了子言的计划,这样强大的存在,更仰仗曼陀罗阵互相辉映,自己根本没有得手的可能。苏璎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对方背后一个纤细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护阵法的应该是个女妖,无波无澜的印在子言的背后,看似毫无异样,然而那一击却将已经身为上仙的子言击退,而且迟迟不曾痊愈,普觉寺中栖息的妖怪,只怕背后的来头也是不小。如果坚持要用佛骨舍利来与自己交换,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苏璎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刻才看见对方背后一个纤细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护阵法的应该是个女妖,无波无澜的印在子言的背后,看似毫无异样,然而那一击却将已经身为上仙的子言击退,而且迟迟不曾痊愈,普觉寺中栖息的妖怪,只怕背后的来头也是不小。如果坚持要用佛骨舍利来与自己交换,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子言含笑看着她:“苏璎,你是在为我害怕么?”女子怔了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才低低的说道:“子言,你没有必要牵扯进这件事里。”男子摇了摇头,伸手拂去她如水长发上飘落的赤胆花瓣:“我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来寻找你,阿璎,你不知道在横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到底有多么开心。”女子的肩头微微一颤,有些痛苦的皱紧了眉头,然而子言像是毫无发觉一般,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当年我不该在九重天上和你起了争执,否则你也不会一怒之下离开天宫,这些年来我时时自责,在找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多好……多好,我可以带着你回到九重天宫,就像是从前一样。”苏璎静静叹了一口气,这样旖旎而温柔的语气,此刻挺像就像是落花坠落满地发出的簌簌声响,纵然美妙,却已经再也让人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丝的震动。“可是子言,这数百年的时光,我并不觉得,是一种折磨啊。”苏璎叹息了一声。“红尘之中,一叶障目。”子言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一字一句的说道:“苏璎,你如今被邪魔附身,才会执迷与红尘中的幻觉。九重天阙,才会是你最后的归宿。”“是么?”苏璎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抬起头看见男子铁青的面孔,苏璎并没有再继续争执下去。“必要时刻,是否可以向宋公子求助?”安静的室内,一灯如豆,颐言不知道鼓足了多少勇气才敢说出这句话,然而话音才堪堪说出,却看见白衣的女子手中的犀角梳轻声一响,竟然无缘无故的从中碎成了两截。苏璎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手中的梳子,面无表情的将断梳随意的弃在一旁,淡然说道:“阿言,已经丢掉的东西,就算再捡回来,也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好用了。”颐言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只怨自己闲来无事,不该多嘴再说这些。有些事情,旁人觉得可惜,但是到底不曾亲身经历,彼此在计较怎样的得失,有着怎样不能与外人说起的纠葛,这些东西,旁人又怎么会轻易明白。关心则乱,或许是自己乱了方寸。一方圆月般的镜子照出女子如画的眉眼,一颦一笑,都熟悉的已经能够在心里描摹出来。苏璎细长的手指悄然勾勒自己的面颊,眼中隐隐有着倦意。凡尘中的女子,据说因为害怕衰老,日日对着镜子中如花的容颜感慨。但是,即便是不会衰朽的容貌,不过是空自绽放的花朵,飘零落地,也不会得到任何一声叹息。苏璎握着手中那方未完工的锦帕,上面还别着一枚寒光闪闪的银针,一线绿色犹如春日和煦春风吹起的柳枝,兀自在风中摇晃着。女子手指微动,一个小小的漩涡便在空气之中缓缓流动起来。那是道教的五鬼搬运之术,练到大神通可以趋势五鬼搬运山河。这是苏璎用法力维持的空间,在悄然闭合的漩涡飞速的吞噬了半边锦帕的时候,女子的唇角竟然无声的上扬起来。兼渊在听闻此事之后,第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阻止自己呢?佛道所各有争论,但是圣物便是圣物,佛骨舍利是信仰者的念力所在。一旦舍利被邪魔入侵,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谁也不得而知。更何况普觉寺有曼陀罗大阵守护,微尘等身,花叶菩提,想要强行闯进普觉寺的人,从来无人能够全身而退。佛家不嗜杀生,往往一困便是上百年,一身修为全被曼陀罗法阵化去不说,百年幻影折磨,轮回转劫,不知生生让多少人发了疯。佛骨舍利镇压着普觉寺中多少的邪魔外道,稍有不慎,那么最后祸害人间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寄居在自己躯体内的将夜了。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这一切,当真值得么?灰色的漩涡迅速的吞噬了那一方未完成的锦帕,女子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将清秀的面孔深深埋进枕头之中。一夜东风,蝉鸣寂寂。黑暗中沉睡的女子陡然间睁开了眼睛,原本平稳的呼吸不可察觉的急促起来。窗外清亮的月光投射在木格子窗上,在床前投射出粼粼交错的水面幻影。暗影之中,一个戴着银色半边面具的男子微笑着凝视着白衣的女子,一双黑色的瞳孔内像是有火焰在燃烧。那是……苏璎缓缓坐起身子来,原本浅浅的睡眠被手臂上陡然传来的炽热疼痛所惊醒。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捂住自己的手臂,那上面,红线像是快要破裂一般,几乎要露出白皙皮肤下狰狞的血肉。下意识的看过去,扭曲的弧度像极了孩子无知无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