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几乎是呻吟一般,苏璎喃喃的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就像是被召唤出的梦魇和魔兽,对方露出了白如玉石般的牙齿,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小心,子言在外面。”苏璎一怔,下意识起身往窗外探了一眼,却看见布衣的男子落寞的站在赤胆花中,手边摆着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壶。他很少这样不加节制的饮酒,这一刻,似乎是在刻意的纵容自己。苏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道:“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将夜的唇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烟雾一般的身躯无声无息的靠在苏璎身侧,与她并肩看着窗外长身玉立的男子:“他在担心你,你可别说自己看不出来?”苏璎沉默下来,隐隐有夏日蝉鸣声声,在夜晚听上去少了白日的聒噪,竟显出几分凄厉来。夏日的燥热在景国似乎并不像是魏国一般肆虐,但这一刻,女子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冷。赤足踩在地面的冰凉一点点蜿蜒而来,女子低低笑了一声:“如果这一次能够得手,用佛骨舍利将你镇压在浮屠塔下,你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有闲情逸致了吧?”“是么。”黑衣的男子笑了起来,眼中却清冷的像是一点透明的琉璃罢了,丝毫看不出半点异样的情绪:“坏人有时候做久了,也是会觉得腻味的。如果这一次你真的能够让我好好睡一觉,听上去也不错不是么?”苏璎嗤笑了一声,邪魔便是邪魔,如果有朝一日魔也会觉得疲倦,那这个世界,大概是连一丁点的生气都已经找不到了吧。“你不信我们会得手?”苏璎冷冷看着对方。他慢慢的转过脸来,看着普觉寺方向的出神:“你可知道佛骨舍利下面镇压的是什么地方,幽冥血河,修罗血海。如果妄动佛珠,谁知道那下面会出来什么东西?”苏璎似笑非笑的轻叩着锦被:“你这是在威胁我么?”女子轻轻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你想借我的躯壳重生,实在是妄想。”“是么,那么……不妨拭目以待。”将夜的身形渐渐在黑暗之中隐去,然而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志得意满。从来没有人能够逃脱邪魔的侵蚀,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苏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窗外,去看见白衣的男子似乎已经露出微醺的姿态。女子心中暗暗叹息,起身揽了一件长衣便推开门往院中走去。“子言。”庭院中隐隐有凉风拂过,空气中赤胆花与檀香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让人几乎忍不住想要沉溺在这样的香气之中。蓝色长衣的男子默默的露出了一个微笑,低声说:“赤胆花的香味独特,但是太过沉溺,也会对身体有所损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身影。不动声色的提醒苏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作为九重天上的言华道君,他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唯独面对苏璎的时候,会露出于理不合的宠溺与温柔。只要对方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一颗心就会慢慢的安定下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再去害怕了。可是这一次,即便是苏璎,却也禁不住开始为渺茫的明日感到担忧。“抱歉,今天……我不该那样和你说话。”两人的神色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一般。在白皙的手臂上,那一条阴郁着邪灵力量的红线就像是吸足了血液的蚂蝗,即便死死的被自己的法力扼住困在手肘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一定会被吞噬殆尽吧。“子言……放弃吧。”苏璎微微笑了起来,轻灵的风在夜空中扑面而来,但是在晚风背后,宿命凝重的目光像是锁链一般一层层的束缚而来。闯进普觉寺盗取佛骨舍利,这其中要付出的代价,会是谁的生命么?然而,子言只是一语不发的凝望着她。冷冷的月光洒在男子的衣袂上,温柔的几乎快要滴出水来。可是他的手那么冷,在握住苏璎肩膀的刹那,几乎驱散了半室的闷热,苏璎的面孔静静的贴在男子的胸口,只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说什么傻话,阿璎,如果可以放弃的话,从一开始,我就不会跟着你来到人间了。”赤胆花在月色中艳丽的血色像是退去了一些,那些如丝般顺滑的月光一点点浸润了殷红的花朵,只剩下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时候,摇曳的身姿带着一点绮丽的光亮。原本想要推开对方的身躯,然而在碰触到他伤口的刹那,苏璎的手指僵在半空。千百年的时光,自从他成仙得道以来,或许就再也没有尝试过,受伤和痛的滋味了吧?“痛么?”几乎不受控制的,苏璎的手指颤抖着抚过他的后背。苏璎似乎隐约又听见了子言的笑声,然而迷迷糊糊的,却只能感觉到拥住自己的双臂又收紧了一些,头顶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没什么,过几日也就好了。阿璎,不要再说这种傻话,我一定会将你带回九重天阙,远离尘世上一切的因果纠缠。”是的,再也不会放开怀中的这个人。去往楚国的路途之上,风光静好,却和景国又是另一种风姿了。两人并肩骑行的高头大马缓缓踱着步子,红衣女子的长裙在拖出一痕迤逦的痕迹。“表哥,你还在担心苏姑娘么?”墨蝶抿了抿唇,小声的说道。“伯父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就会安全的将你带回宋家。”兼渊的眼神落在一大片青草离离的原野上,神色寡淡。墨蝶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他的目光一路往西边看去,七国的尽头是日落之地,同时也是景国所占据的领土。“苏姑娘这个时候,只怕也正在赶往景国的路上吧。”墨蝶叹息了一声。“有人自然会护着她。”兼渊皱眉,急促的说道,似乎不欲再提。然而,对方如此急切的想要撇清什么,墨蝶却丝毫都没有觉得欢愉。表哥不是这样的人,自从叔母死了之后,他一直便喜怒不形于色,连清虚道长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修道人才。但是现在提起苏璎,他却会露出那样急切和失控的神色。那一点痛忽然便在心中蔓延,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缰绳,枣色的母马扬起马蹄嘶鸣了一声,再抬起头,却看见男子紧紧勒住了手中的缰绳。“走吧。”纵马扬鞭,墨蝶收起心中复杂的情绪,然而却再也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景国之中,苏璎将颐言留在了这座宅院内。赤胆花能够掩饰妖气,景国到处都是佛法精湛的高僧,虽然未必会出手对付颐言,却也是小心为上。普觉寺的寺庙后面便是一片广阔的石林,位于石林正中的大概就是供奉着佛骨舍利的浮屠了。苏璎和子言随手施了一个法诀,两人进入石林之中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许多。对于普觉寺而言,最重要的无异是这片石林,但是守卫最轻慢的却也是此地。苏璎蹙眉,也对……有曼陀罗法阵守卫,那些和尚,又还有什么必要在此处严加戒备。如果连曼陀罗大阵都失守,他们更加不过是前来送死罢了。呼啸的风从林立的石碑之中穿梭而过,一层层的石碑之后,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默默的在凝视着自己。苏璎一怔,下意识的觉察不妥,然而子言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自顾自的往前走去。或许本身是琉璃珠所化,苏璎对四周潜伏的力量分外**。这座石林分明有着自己的意识,在两人的脚步踏进此处的时候,就已经无声无息的张开了罗网。在层层石林之中,苏璎的目光一错。这些嶙峋的怪石形状各异,多数都是在岁月之中被风雨打磨所以才变成各式的形状。然而眼前的白色巨石,却分明是一个衣袂飘飘的年轻女子,挽着高高的发髻,一双眼睛清冷如玉,看上去竟然在哪里见过似的。苏璎垂下眉,伸手右手轻轻按在石像的手臂之上,冰冷细腻的触感就像是活生生触碰在人的肌肤之上,女子抬起头,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涌起了一层茫茫的大雾。身侧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裹在雾气中的石头悄无声息的移动着。“据说曼陀罗大阵无形无迹,这种雕虫小技,是否也太看不起我们了?”苏璎微微扬起头,环视四周,冷声说道。“我又不想杀掉你们,何必要开启曼陀罗阵。”女子曼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苏璎霍然回过头,却看见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却看见白衣胜雪的黑发女子赤脚而来。清丽的面容犹如一朵绽放的莲花,满头黑发披散在身后,行过之地,隐隐有莲花在地面迅疾的绽放又凋零。子言不是说主持曼陀罗大阵的是一个妖怪么,眼前的人……分明是佛国净土的尊者,一身佛光充盈,绝对做不得半点虚假。“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苏璎的眼睛竟然隐隐觉得作痛,明明是风华绝代的女子,然而佛光背后,却又像是有腥风血雨平地呼啸而来。纯净的佛光之后,隐隐有血海的波涛和鬼怪的哀嚎同时响起。女子笑了笑,素白的衣袂轻轻一挥,天地在刹那之间竟然扭曲成无数碎裂的土块一般。王都的繁华在这一刻就像是过眼的云烟,在一阵阵的风声里迅速的往后疾退。刹那之间,中原一带草长莺飞的景色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映入眼帘的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和广袤无垠的荒野,在大雪纷飞的土地上,依稀还有穿着厚重服装的人驱赶这牛羊,试图在风暴来临之前守住唯一的财产。路边三三两两垒砌的土堆上面飘扬着经幡,在寂静的雪地之中,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孩童,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在风中猎猎飞扬的经幡。那些沉默而无声的场景,此刻看来竟然像是一副已经快要退去颜色的古卷。苏璎的目光停在小小孩童的那一刻,几乎快要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那双漆黑的瞳孔之中空无一物,然而转眼之间,却又像是有万千幻想从他眼底流露,一闪而过,岁月飞灰。那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陌生的女子侧过头看着苏璎,淡然说道:“看见了么?”苏璎默默的颔首,脑海之中,不知怎的竟然浮现在坐床大典上出现的历任活佛。那些目光不一的转世灵童们在眼前浮现而过,苏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在湛蓝的天空之上,探下身子的女子素白的衣袂像是飞鸟的羽翼,原本望着无垠风雪出神的孩童茫然的抬起头来,黑色瞳仁异常的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瞳,黑漆漆的凝望着两个女子并肩的方向。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就算是能够看见,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曼陀罗大阵的幻觉罢了。然而和那双眼睛不过是刹那的对视,女子依旧觉得心中一震。极西之地的景国政教不分,在这里,活佛统领政务与教务,几乎是无上的权威。精修佛法的活佛号称是佛祖的转世,难怪这双眼睛,即便是自己看见也会忍不住心悸。“这个人,是景国哪一任的活佛?”苏璎收回自己窥探的目光,低声问道。欲色天不会无缘无故的将自己引入这样一场幻境之中,依稀想起不久之前脑海中浮出的幻想,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华贵的僧服,一步一步的在雪地之中喁喁独行,在他的身后,是一座闪烁着光芒的巨大神殿。如果在这个时候都还看不出眼前的孩童究竟是什么来历,那也枉费苏璎白活了这么多年了。景国的藏传佛教一向以天意寻找下一任活佛的继承人,这些灵童多数有十来个之多,但是真正的转世灵通却永远都会只有一个。他将会入主布达拉宫成为政教合一的唯一领袖。她怎么会带自己来看这样的一个人?!“六世。”对方的脸色带着难以言说的惆怅与惘然,半晌,才叹息说道。六世仁波切?!即便是在红尘之中看过无数权贵的女子,在这一刻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那个在景国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统治者,而后被人放黜潦倒死去的掌权者,一生被凄美的清歌与郁郁寡欢的面纱所包围着的六世仁波切,竟然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位于权力风暴的布达拉宫表面上肃穆庄严,但是里面汹涌的波涛只怕会让无力还手的人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多年之前自己就曾隐隐有所耳闻六世之事,传闻中这一世的风流成性,竟然和凡尘中的女子有所往来。后来布达拉宫内部发生政变,辅政的藏王用伪佛的名义废黜了六世,在路经青海湖的时候六世圆寂,以天葬的方式举行了葬仪。这个故事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就像是什么名门中的少年少女为了爱情抛家弃业一般。然而这一刻真正瞧见了本人,苏璎才觉得有了几分兴趣。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的真相,有时候一层层抽丝剥茧看见另一个样貌,委实会让人觉得十分有乐趣。“我叫伽罗”女子回过头看着她,黑色眼瞳就像是一对寒潭碧玉,澄澈淡漠,“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幽冥血河,应该便算是我的故乡了吧。”苏璎愕然,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十八层地狱分管凡尘之中的种种因果孽缘,如果无法在此生超脱轮回之外,那么死后就必然堕入地狱受刑洗清生前罪孽。幽冥血河与地狱毗邻而居,却又不属地狱的管辖。就像是地藏王菩萨虽然在地狱之中设下道场,发下地狱不空誓不同成佛的宏愿,但是他的道场依旧独立在地狱之外。幽冥血河,或许在三界之中,只怕是连妖魔都要闻之变色的所在。血河之中污秽滔天,据说鸿蒙开辟天地两分六道自立,幽冥血河就已经开始存在了。真正让幽冥血河出名的不是它的历史究竟有多么悠久,而是因为血河孕育出的冥河老祖。冥河老祖据说比佛陀出现的时间还要早,自他出生之时便怀抱元屠与阿鼻两剑,神兵利器斩妖屠神,最妙的便是这两样兵器不沾因果,三道之中莫不垂涎。冥河老祖又孕育出阿修罗一脉,在血海之中潜心修炼。这一脉堪称是诸魔的统帅,男子面部丑陋,女子的容貌却艳惊三界,阿修罗一脉遵冥河老祖为父,谁知道地藏王菩萨到了幽冥地狱之后便日日坐在血海之畔念经诵佛,冥河老祖当年与释迦牟尼交手惨败,阿修罗一脉名义上也归了天龙八部众。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只不过幽冥血海自冥河老祖闭关修炼之后,就已经再也没有阿修罗的族人在世间走动了。就算偶有出行之人,又怎么会成为守护佛教曼陀罗大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