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搭在女子的肩头,只觉得手心的触感迥异往常,一时之间倒有些讷讷。骏马飞驰,两人之间隔的这样近,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没有坐过马……你,小心一些。”苏璎在一旁听得发笑,景国崇尚宗教,只有王公贵族与僧侣才享有种种特权,他出身寻常农户之家,自然是没有骑过马的。伽罗眸光一闪,眼中忽的闪过一缕微弱的笑意,待过了片刻,这才忍不住说道:“你当真是一点防人真心都没有,随便伸手一扯,你就老老实实跟着人走不成?”隐隐有风在手指间萦绕不散,他微微低下眸去,不置可否的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总不会害我的。就算你要害我,那也是我的劫数。”后头那句话真是玄妙异常,他说即便伽罗要害他,那也是劫数,所谓劫数,只怕便是在劫难逃的意思。一个人若明知是劫难还要迎头赶上,就只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苏璎也不免叹气,此去易拉前路茫茫,如果有可能,她很想拉下这匹狂奔的骏马,因为……这注定是一场陨落的星途。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模样不像是被人追杀着在逃命,倒有几分倦怠的神色:“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她头也不回,用急促的语调说出了此行的终点:“布达拉宫。”他的目光从朴碧的月光转向对方弧度柔美的侧脸,唇角的笑意一分分收拢,过了半晌,他才沉声说道:“卓玛,能不能不要再往前走了。如果此刻回去会为父母带来危机,那么,就离开景国吧。卓玛,带我离开这里。”这段话说的实在是太过突兀,而且注定了这是不可能被实现的请求。苏璎暗叹了一声,且不说伽罗从佛前领到的法旨就是安全的将佛子带到布达拉宫,她万万没有自作主张的资格。更何况,被选为转世灵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什么要推辞呢?一直策马扬鞭的伽罗手势一缓,挺直的脊背稍稍显得有些僵硬,她回过头来,有些讶异的看着身后神色正经的男子,远方依稀还能听见有追兵喧闹之声,她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一声:“你方才……在说什么?”他漆黑的瞳孔内闪过一缕微弱的笑意。他靠的更近了一些,说话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吹拂过伽罗的耳畔:“你其实,明明就听见了对不对?”他微微偏过头,眼中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去,若无其事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或许是一时间分了心,驭马奔驰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她眼睫低垂,自然是看不清表情,只是说话的语声却明显温软了许多:“我不能将你带到别的地方去,此行的目的……只能是拉易王城中的布达拉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伽罗冰冷的眼睛里映出满天星辉的倒影:“这一路上,我们只怕还会遇见更凶险的围杀。”她皱起眉:“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平安带回去。”她的脸色很白,白的就像白纸一样:“半月之后,我们一定要赶到拉易之内,到时无论如何,第巴也要为你举行坐床大典。”她说话的语态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的犹豫,少年猛然之间抬起头来,似是有些好笑的看着伽罗:“你怎么知道,第巴一定会来迎我呢?他想要独掌大权,大可扶持自己的亲信。”过了片刻,他缓缓的问道:“卓玛,你究竟是什么人?”她面色一怔,过了半晌,才若无其事的说道:“因为你是佛子,他没有胆子违背佛陀的训示。至于我……我不过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罢了。”他显然没有相信对方明显敷衍的解释,可是迟疑了半晌,最终又还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的面孔像是浸透在月光之下,那一点黯然就像是月下起舞的萤火,一点点的填满了整个瞳孔:“可是,我并不想成为活佛。”他比划了一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女子白皙的耳廓,“在发生某一件事情之前,原本是无所谓的。可是卓玛,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却不愿意去往拉易。”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无边的风雪几乎要掩埋整座王国,半晌:“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使命与责任,你看见易拉的布达拉宫了么,成为那座宫殿的主人,就是你的责任。”他轻轻笑了一声,神色有些怅惘:“布达拉宫的主人,不是第巴大人么?卓玛,你知不知道,和硕汗王与第巴积怨已久,我此时上位,不过是做一个傀儡罢了。”她微微皱眉,仰起头即将破晓的天空,片刻,伽罗将藏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取了下来:“你将这个带在身上,不要害怕,你是真正的佛子,无论如何,布达拉宫都会派人来将你迎回去。我曾学过一些武艺,一定会努力护你周全。”他眉间闪过一点盈盈的笑意,神色也不似方才那样悲凉:“卓玛,你会送我去布达拉宫么?”唇角勾起一点微笑,越发显得俊逸:“卓玛,如果你愿意与我一起,那么这一路上,我就不会这样害怕了。”她的唇紧紧抿住,低声说道:“我曾在佛前起誓,一定会将你平安的带回布达拉宫,不至让景国国民失去信仰所在。”隐隐有风徐来,齐腰高的野草在风中摆荡成一场大雪,年轻的少年忽然苦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是什么转世灵童,那么……卓玛,我真希望能够娶你为妻。”良久,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了起来,轻轻将她被风吹散的长发拢在耳后。她的身体刹那一僵,一双眼睛不易察觉的睁大了一些,深色的瞳孔中盛满了月光。作为一个旁观者,苏璎忽然想到,或许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开诚布公的说起彼此的心事。那一日的星光这样好,恐怕这也是伽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仓央嘉措的面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容貌。这注定是一个让人不能忘怀的夜晚,因为但凡情深悲剧,映衬着从前的岁月无瑕,才越发叫人落泪。之所以苏璎会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纯粹是因为她记得仓央嘉措二十七岁的时候,因为被违反清规戒律的的罪名放黜边疆,最后病死在了青海湖畔。她一力送他去的地方,最后成了让他死于非命的炼狱。宿命一说,有时实在让人生出无能为力之感。再然后,便是我们初初见到的那一幕了。骏马负伤,伽罗只能带着他骑在牦牛背上赶路。即便是用尽了最后的神力使得那些南弓射出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却不料男子会毅然进伽罗抱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了飞来的那一箭。从那件事之后,登上了六世之位的仓央嘉措再来寻找伽罗的时候,她都会温好一杯酒,静静的等着对方。直到和硕汗王与第巴桑结嘉措的矛盾日趋激烈,原本应该调停两者的六世活佛并没有出现在布达拉宫之中,也不曾修书给其余的汉王或者班禅额尔德尼。在他推门而入的刹那,不止是苏璎,连伽罗眼中都露出了诧异之色。那一晚,或许他不过是想和往常一样来喝一杯酒。他知道伽罗待他,不远不近,永远都只是那一杯酒的情分。这一夜比往常似乎要长了一些,长夜寂寂无声如水。伽罗身上的青松石缀在衣袖上,如同一双双睁开的碧绿眼睛。他自然没有穿平日里那一身华贵复杂的衣饰,只是换了寻常装扮,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一头假发。不过看上去一点也不突兀和可笑,就像是在十四岁之前,他还没有剃发出家的时候,明明是这样好看的少年郎。伽罗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感情,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但是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苏璎总觉得,今日的气氛迥异往常的姿态。两人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苏璎忽然想起有关六世仁波切的一桩逸事,虽然后世将这件事传的十分风流,但是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道那委实不是件什么风流的事情。六世仁波切曾经在雪夜之中拜访自己的情人,只不过沉迷情人私会,竟然忘记在半夜返回布达拉宫,所以天明回去的时候,沿路已经留下了这位风流六世的脚印。苏璎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就在自己出身的刹那,伽罗已经披散了满头长发,缀满了青松石与璎珞的发饰在空中旋出动人心魄的弧度。这或许也是苏璎看见过最美的一只舞蹈了,无论是瑶池会上献舞的七仙女或者是伽蓝会上在梵唱中起舞的飞天仙女,都远远比不上这一刻在易拉酒馆中这一支动人心魄的阿修罗之舞。苏璎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究竟是哪里不对,素来神色冷淡的伽罗今日是有备而来,她往昔绝不会穿这样华丽的服饰,更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要跳一支舞。外头的月色那样明亮,这便是在景国的好处了。在其余六国之中,苏璎从未见过像是景国一般美妙的月色。就像是银河倾泻,层层薄纱恰似天女手中抖落的一匹锦缎。苏璎站在一侧,不做声息的看着难得一见的倾城之舞。在看着男子高声吟诵着自己所写的诗篇做和之后,一向不动声色的苏璎也不觉黯然。那是景国特有的赤胆花,花色如血,却是景国随处可见的花朵,艳丽动人,且可入药。他小心翼翼的将手指中的赤胆花插进女子的发丝,唇角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她抬起头,终于也看出了对方的异常:“你今日怎么了?”他袖手而立,凝视着女子动人的容颜,外头风雪渐急,却听见屋内燃着的一块煤炭发出噼啪的声响,“卓玛,第巴终于与和硕汗王闹翻,两人正在集结兵力,不日恐怕就要爆发一场战争。”伽罗抬头看着他,微微垂下了眼睫,她所受的佛旨之中,并没有提及这件事情,人间自然有人间的法则,她没有插手的余地。他唇角的笑意越浓,随即一带就偏过了话题:“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还会跳舞,卓玛,布达拉宫上所绘的天女散花图,也远不及你多也。”她笑了笑:“只不过是随便跳一跳罢了。”他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如果不是与你相识已久,我必然会以为是遇见了紧那罗与乾达婆降临凡尘。”她一笑,在月影模糊之中,终于露出了几分自得的神色:“就算是他们二人,只怕也未必比得上我。”他笑着站起身来,却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反而直直的看着她的面孔:“卓玛,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不是六世仁波切,我想要娶你为妻。现在,我不想在做六世了,你……可愿意嫁给我么?”这句话真是说的大胆,然而却又分外的顺理成章。原来他今夜冒着风雪前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回去。布达拉宫之主,那样尊崇荣耀的身份,比起十四岁之前的农奴之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从此以后,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人人敬仰。可是这些东西,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一个丹朱卓玛。“好。”伽罗沉凝着看了她半晌,缓缓的颔首。苏璎看见仓央嘉措眼底欢悦的笑容,却被这欢悦衬的心底越发悲凉,她分明记得,这位活佛最后病死在了青海湖边。茫茫的高山雪夜之中,狂风就像是发怒的神灵一般让人望而生畏。鹅毛般纷飞的雪花夺去了身侧男子的体温,然而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始终紧紧握住身侧的女子,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算了,算了吧……”身侧的女子用一种惊呼绝望的眼神望着他,“现在回去,立刻回去。趁着今夜的风雪还不曾将你冻死之前,回到布达拉宫去。”她似乎能看见在布达拉宫的桑结嘉措震怒的面孔,也能看见幽冥血河之中老祖得意而欣慰的笑容,漫天风雪如狂,她却始终能闻到身侧之人传来的幽幽檀香,那一点在布达拉宫中熏陶已久得到的气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始终不会有任何的改变。男子紧紧抿着唇,眼中满是坚毅。冷风倒卷着从衣领间倒卷而入,茫茫无际的荒野之中,阴霾的天际之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肩在雪地之中蹒跚的前行。双手合什并拢的指尖隐隐冻得发红,女子忽然觉得鼻尖一阵阵的发酸。他们本来不该遇见,一个是幽冥血河底下不世出的阿修罗,一个是受过坐床大殿的六世仁波切,人生的际遇就像是南辕北辙的两条线,各自往自己的前路狂奔而去。可是既然遇见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们的宿命,究竟又该往何处去呢?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拥抱他,然而抬起的手再一次颤抖的收了回来。让他回去,让他回去……即便会受到老祖的惩罚,即便自此一别,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她是修罗恶鬼,即便受封成为佛教的欲色天护法,终究也不过是一个虚名。而他,他是藏传佛教千万教民的信仰,是佛主在人世的轮回转世之身。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只不过是自己……太过执着。那一刻的迟疑与停顿,就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一路往前的男子脚步一顿,有些疑惑的回过头,“怎么了,卓玛?”她将彼此紧握在一起的手默默的举起来,那一刻,阿修罗的血液似乎全数退去,只剩下一个凡人女子的恐惧和悲哀侵占了全部的身心,“看见了么,这双手,你还要握着它一直走下去么?”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神,甚至不敢再看自己露出了本来面目的真容,女子纤细的右手仿佛是滴落了浓墨,死灰的黑一层层晕染开来,细密的鳞片一片片的覆盖了柔嫩的肌肤,阿修罗嗜杀好战,男子生来丑陋不堪,女子却国色天成,佛国天女、上清女仙、阿修罗女……她们原本便号称是艳冠三界的绝色。然而再怎样殊丽动人,在露出如此可怖的真身之后,男子的手还是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看见了么,活佛?我能从纳拉山下一路跟着你来到布达拉宫,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么爱慕着你。而是……遵循冥河之中幽冥老祖的教旨,引诱继任的活佛罢了。我不过,只是个邪魔外道罢了。”女子有些颤抖的将左手覆住自己的咽喉,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哽咽,那些想要说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给掏空了一般可怖,已经被鳞片所覆盖的右手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手中的温度,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然而,对方原本错愕的眉眼却在这一刻盈盈舒开:“天龙八部众的阿修罗族人,为什么要说自己邪魔?”女子诧异的抬起头,喃喃道:“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