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的心底,或许是喜欢着那个男人的。可是这份喜欢有多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喜欢,苏璎却猜不出来。如果这段感情和相遇不是因为一个所谓的荒谬赌约,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应该不掺杂任何的杂志,纯粹的一个开篇,或许才会换来一个完整的结束。伽罗以为自己会赢了这场赌局,可是苏璎有预感,她或许真的不会快乐。或许伽罗真的没有爱过他,又或者对伽罗而言,情爱的确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东西,否则,她付出这么多的心力,日后想起来,是不是真的会觉得全无所谓呢?自此一别,就已经又是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里,丝毫没有任何关于六世仁波切的消息。幽冥血海无穷无尽,伽罗归来的时候,冥河教祖亲自前来迎她。自从数千年前与释迦牟尼斗法失利,冥河教祖自认为终于是挣回了一局脸面。自此以后,伽罗便十分受到冥河教祖的垂爱,甚至连魔王波旬与天妃乌摩也对这个素来不甚亲厚的女儿另眼相看起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一向就和伽罗关系不睦的几个姐姐反而越发的讨厌起她来了。好在受到冥河教祖的宠爱,伽罗本身法力又比那几个姐姐要高出不少,自然是不必害怕她们。她的居所也由血河深处的宫殿搬到了天妃乌摩的一侧,金碧辉煌,往来皆是仆役服侍。苏璎静静的在伽罗的宫殿呆了几日,只觉真是十分的无趣。这段无聊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妖族的妖皇前来像冥河教祖提亲。两族结亲已经是由来已久的事了,无外乎是希望通过政治婚姻来巩固两族之间的利益。这桩婚姻并不像是戏本里写的那样无人肯去,相反伽罗的几个姐姐对这件事情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据说妖皇的几个儿子个个风流倜傥,而阿修罗男子多数面目丑陋不堪,公主们自然想要为自己挑选一个如意郎君。可是,就在几个公主们为了究竟谁能够嫁出去而大打出手的时候,冥河教祖一道旨意云淡风轻的将伽罗招进了自己的宫殿之中。一群人顿时意兴阑珊起来,想必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一个伽罗来,深得教主的欢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璎也不会相信名动天地三界的阿修罗教祖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雪白的胡须和人间七旬老者的面孔,让他像极了某个得道的高人,而不是坐拥幽冥血海掀起无边杀戮的魔头。他怜悯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伽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伽罗,告诉本座,你是否心底怨恨本座当日与佛陀打赌,将你当做赌约的一部分?”伽罗半敛眉目沉默了半晌,过了片刻,她看着老者柔和的目光,轻轻的说道:“伽罗不敢,伽罗出身幽冥血海,一条性命都是教祖给的,万万不敢心怀怨恨。”他虽然杀戮威名传遍三界,但是对于自己的血脉,倒是分外眷顾。眼见白衣的女子神色静默,冥河也不禁叹了口气:“伽罗,阿修罗众人之中,本座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有天资之人。假以时日,无上魔道秘法,必然你是不二的传承之人。可惜……到底是在劫难逃。”你来我往之间,话题终究是转向了重点,“妖皇曾经向我来提亲,虽不曾指名哪一位公主,但是言谈之间却十分瞩意于你。伽罗,你几个姐姐空有美貌却资质浅薄,唯有你灵根深种,实在是可造之材。你若嫁入妖界,日后成了妖族的主母,与我阿修罗一道便是最大的助益了。”伽罗低下眉目,想了又想:“教祖如果要伽罗死,伽罗都不敢有半点迟疑与怨言。可是……唯独这件事,伽罗心底,并不愿意。”冥河的遗憾像是写在眼角,片刻后又微微笑了起来:“伽罗,你心底的魔障未免太深了一些。我阿修罗一道爱恶痴缠百无禁忌,身入污浊,却也要自寻超脱之法。”冥河竟然会说出这样一段话,实在是叫人惊诧莫名。不过转念一想,到底是从洪荒年代就已经存在的怪物,知道这一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教祖伸出手来轻轻按住女子的头顶,看见她露出一张白玉般素洁的面孔,低声说道:“伽罗,你当初与他诀别,心底就应当已经看到通透了。如何此时此刻,还有执念在身?”随着他的质问,伽罗的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因为一体同存,伽罗看见的东西立刻便浮现在了苏璎的脑海之中。那是个一袭红衣的女子,有着格桑花一般艳丽的面孔。细长的眉眼和晶莹的肌肤就像是画出的一般美貌动人。苏璎微微凝眉,这样美貌的一个女子,却半褪了衣衫,露出了白雪般剔透的皮肤。在她的身上,年轻的男子正大力的吮吸着她的脖颈,这画面让人一看就过目难忘。苏璎分明记得,六世仁波切最后之所以会被废黜,完全就是因为贪恋美色,破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原本想着既然是这样的结果,大约便是因为伽罗的缘故了。但是此时此刻,眼前出现的这个女子,才知道或许事情并没有最初想的这样简单。冥河的眼神渐冷,像是劝慰又像是在蛊惑:“他生来便是这样恣意之人,就算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伽罗,我们的寿命有千百年之久,今日死去,明日又转身阿修罗血海之中。无穷无尽,恰似人比之蝼蚁。你可曾真正见过,一个人爱上一只蝼蚁的?”伽罗不能言语。不久之前她之所以会决绝离去,就算知道自己心意已动,仍旧还要离开,难道不就是因为知道彼此的时间与寿命,从一开始就无法画上等号么?瞳仁之内倒映出**的欢愉身影,看上去有没有自己,也并无差别。多好,望君珍重,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就毁掉了一生。伽罗抬起头来,淡淡的说道:“伽罗知道了,那么……一切就但凭教祖做主便是。”冥河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也好,不日之后妖皇就将携他的大公子来到幽冥血海,你届时便稍稍准备一下,待一切商议结束之后,我便可与妖皇做主,让你二人完婚,结我阿修罗脉与妖界永结秦晋之好。”顿了片刻,冥河眼中闪过一缕探究之意:“伽罗,你老老实实告诉本座,这么些日子你在凡间,对那个男人当真一点心意也没有。”伽罗霍然抬起脸来,一双秋水般的瞳孔内沉静凝郁,半晌,才若无其事的说道:“教祖不是说过么,我们阿修罗一道与凡人有天壤之别,犹如人与蝼蚁之别,一呼一吸间,凡人便已经过了所谓的一生。倾心于这样的人,实在是自寻苦恼。”冥河端坐在血莲之上,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数日之后,妖族的皇者果然携着自己的长子前来拜访。如果那儿子是个酒囊饭袋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也是长得一表人才,俊郎如玉。那些纸折的金燕子和精巧的首饰源源不绝的送到伽罗所住的宫殿。尤其有一枚碧玉九连环,就连苏璎见了都啧啧称奇。那些精致昂贵的礼物琳琅满目,几乎耀花了人的眼。然而伽罗的殿门却始终紧闭,唯有一盏灯光暗淡,像是浮华开尽了一世,最终便只剩下这一点眉目间的疲倦。有人推开了那一扇紧闭的门扉,隐隐有放肆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妹妹大喜的日子据说要到了,怎么这住的地方看上去如此冷清,要是叫大公子瞧见了,岂非是折堕我们阿修罗脉的颜面么?”伽罗回过头来,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原来是灵悬姐姐,不知道姐姐大驾光临,只空有失远迎。”灵悬唇角的弧度上扬的越发明显,低笑一声说道:“妹妹就不要客气了,我这样冒昧上门叨扰,妹妹别怪我才是。”她面孔上盈盈的笑意就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虽然十分动人,却总是说出的让人觉得虚假。白衣的女子站起身来,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绕在那枚碧玉九连环上,清冷的眼瞳带着一丝难以揣测的暗昧,伽罗静静的说道:“姐姐有什么话就直说便是,我自出生以来便和姐姐们分殿而居,此刻夜深人静,想必姐姐也不是想要来找我闲话家常才对。”灵悬低低笑了一声,莲步轻移的走了过来,眼神落在那枚碧玉九连环上面,眼中露出几分艳羡之意。过了片刻,她收回目光,对着面露疑惑的伽罗轻轻笑了一声,昏暗的烛光下那半张素净的面孔像是一朵盈盈盛开的莲花,截然不同于阿修罗界的妖艳美貌,她怔了怔,像是才回过神一般:“你可知道,景国如今可是乱的一塌糊涂了?”她神色一怔,灵悬眼中的笑意更甚,不肯放过她面部露出一丝一毫的表情:“据说和硕汗王与第巴之间的关系闹得十分之僵。第巴拥护的六世仁波切又破戒亲近女色,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不知道如果第巴输了,这位六世可要如何是好呢?”伽罗抬起眼看着她:“姐姐专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妹妹说这些?”她眼角似一朵静静盛开的莲花:“姐姐请回吧,凡间的事,和我们阿修罗一脉有什么相关。”灵悬不料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露出了什么诧异的神色,片刻后,灵悬笑了笑。她的眼神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讥诮,起身望着血海中一片混沌不明的红色一点点变得黯淡,笑声灿如银玲:“姐姐也不过是当个笑话说给妹妹听罢了,如今血海之中都被下了禁言令,不准有人提起外头的事。想必教祖也是认为妹妹理当心无旁骛的嫁给妖族的大公子,所以才下了这道命令。”灵悬的嘴角微张,像是吃惊一般的说道:“呀,既然妹妹要结婚了,那么三妹也是时候该回来了,不久前教祖派她去了景国,倒是还得我们担心了很久呢。”伽罗的面色顿时一变,一张脸刹那变得惨白。三姐……自从教祖紧闭幽冥血海之后,阿修罗族人便都远离于三界之外,虽说是外道,但幽冥血海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一处地方与佛陀的极乐净土,昊天上帝的九重天宫一样,都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教祖下了严旨,连自己当年托身来到景国,都不过是源于教祖与佛陀的一个赌约罢了。那么,三姐既然会离开幽冥血海去往景国,想必不会是去游山玩水的。伽罗的身影从一直幽闭的宫室内走了出来,她的面色依旧很淡,淡的就像是一副快要褪色的山水画。血海之中没有日月,只有血红色的光亮有浓淡之别罢了。她往幽冥血海中的深处看了看,教祖想必此刻在宴请妖皇与他的儿子,所以自己的宫殿四周一片寂静,却隐隐能听见血海深处的丝竹悦耳之声。伽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拢在袖中的一双手伸了出来,白如玉石般的手指悄悄在空中接出了复杂的咒印,一道道金色的佛光从指缝中流泻而出,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她整个人便被金色的光芒彻底吞噬了身影。布达拉宫深处,年轻的六世陡然抬起头来,默不作声的望着虚空中的壁画。青松石的染料因为年年翻新,依旧色泽艳丽,然而漫天佛陀的眼神似乎历经了时光的洗涤,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年轻的佛子。半晌,他忽然抬起手来,低低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极轻极薄,就像是小小的一块刀片一般:“伽罗,你回来看我了么?我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你总算是回来了。桑结嘉措已经带着兵马与和硕汗王在雅鲁藏布江边界发动了战争。那些沙弥告诉我,据说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其实和硕汗王说的没错,我原本就不适合做活佛。我不过是个伪佛罢了,他如果能找到一个更有慧根更能体恤国民的人,那么就算叫我退位让贤,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我总是不甘心,我想着如果有一日你从血海中出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布达拉宫里,你找不到我了可怎么办。现在……你终于肯来见我最后一面么?”他伸在空中的手指虚握在一起,明明是空无一物的空气,他的掌心竟然有如此真实的触感。那分明是女子冰冷的皮肤,甚至还在微微的颤抖着。男子微微笑了起来,一双干净的眼底倒映出满头乌黑的长发。他左手与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紧,她却没有挣扎,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来,终于还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晓得该去握住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男子的面容已经比从前要显得沧桑了许多,然而虚空中的女子却容色艳丽一如往常。壁画中无数双眼睛默不作声的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转瞬便又失去了踪影。这一刻的执子之手,是不是又真的能够有到老的幸运。苏璎悄然叹了一口气,所谓幸福,或许原本便是如此镜花水月的事。伽罗依旧在拉易城中租下了一间房子,仿佛当初她答应他与他一同离开的话从未说过,后来中途她又背弃了他,这些事她也没有做过一般。他们互有默契的抹去了那一段记忆,相安无事的过着彼此的生活。苏璎冷眼在一旁瞧着,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天际尽头已经有乌云滚滚叠加,这风雨欲来的肃杀简直叫人心底生出惊怯来。又何止是这两个人呢,整个景国都出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第巴与和硕汗王的战争引动了民心的惊疑,权力中心的斗争往往叫百姓们不知所措。然而处在风暴中心的年轻六世,却有着不同往常的欢喜神色。伽罗不再避讳的出入布达拉宫之中。有时两人会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偶尔还会聊起当年的一些趣事。伽罗从来不提外头对这位活佛究竟是怎样的议论纷纷,他也从来不会说起位于雅鲁藏布江那场事关生死的战争究竟战况如何。他终于肯安心的带在布达拉宫之中,只听见外头人声喧沸风雨飘摇,他都不闻不问。布达拉宫开始变成了一方人间的净土,他的烦恼和忧虑,随着清风徐来,白衣女子的身形出现的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目光偶尔凝定在他垂眸的面孔上,在他抬头的刹那,露出如莲花绽放般的清浅笑意。可惜所有的好时光,全都走的急促而焦灼。那场战争带来的结果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惨烈。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六世并没有表现出作为活佛应尽的职责,与五世相比,其余的拉藏汗王都六世都保留了观望的态度。他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要暗,就像是燃尽了的煤炭,只剩一点诡异的猩红:“卓玛,听说雅鲁藏布江那一战,第巴输的很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