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梢微微上扬,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任凭他醉意熏熏的看着自己:“是么,胜败乃是常事。怎么,你现在开始担心了么?”他听出了她语音里暗藏的漫不经心,唇角忽然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缓缓说道:“不,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卓玛,你很开心吧……我放手不管这场战事,导致士气低迷,名不正言不顺,连活佛都毫不在乎,他们又何必要卖命。卓玛,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要死了呢。”“卓玛,你开心么?”“你喝醉了。”女子默然的看着他,细长的手指抚上对方英俊的面孔,低低叹道。布达拉宫依仗山势的走向而建,巍峨壮观,难怪号称佛陀在人间的的宅邸。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宫殿与明黄的砖瓦交相呼应,时不时的有人磕等身长头来此朝拜活佛。身披长衣的僧人们面色如常,政局的更替与战争永远都不会影响到布达拉宫,即便这座宫殿是权力风暴的核心,然而他本身超然物外的地位,却不容许哪怕任何一滴血液溅在宫墙上。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实在是不太合适谈情说爱。然而每次看到那一对男女依偎在一起,落日的余晖就像是泼洒开的颜料,色泽一点点的由浓转淡,像极了一张古旧的水墨画。这些风景转瞬便又消散,就像是被风吹过的一旁沙,留不住韶光。苏璎有些疑惑当初男子说出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因为伽罗最初的背叛,所以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可是随着时日渐长,苏璎的眉头也越发皱得紧了一些。伽罗可以自由出入布达拉宫,但是她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踪影。僧人私底下已经纷纷传言说六世形迹越发癫狂,一个人自言自语,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僧人们看着六世的眼神越发怜悯,这些见惯了政局更替的旁观者,几乎已然能够预料这位年轻的活佛将来的下场。伽罗却始终只是沉默的望着他,偶尔将目光投向远方湛蓝的天空,像是默默的在等待着什么。苏璎陡然觉得有些心惊,在伽罗无声沉默的眼眸中,她甚至能够看到更加错综复杂的命运之丝编织出的蛛网,无声无息的在暗处结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吞噬掉自己的猎物。这个白衣的女子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偏执的在等待着什么,所有的光亮都被她漆黑的长发和眼睛所吞没。即便是那个英俊而深情的男子,似乎也并没有打动她。当伽罗白色的裙袂在暗夜中燃起红色的火光时,那些开在幽冥血海中的莲花犹如人的面孔一般一朵朵缠绕在她的衣襟与裙裾上。她的手中,是第巴要求活佛立刻在拉易城中召见各大贵族,同时立刻在国民之中举行讲经大会。他是举行过坐床大典的活佛,在民众之中的影响力依旧远远高于和硕汗王。然而这份密令,并没有传达到仓央嘉措的手中。伽罗的手势优雅而镇定,火苗舔舐在纸张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白纸黑字在那一刻燃成灰烬,被风一吹,就彻底湮灭在了空中。苏璎陡然醒悟过来,伽罗来到这里并不是陡然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男人,想要回来与他长相厮守。伽罗……她要毁灭这个活佛。她回来,是为了要他的命。落日斜阳,寒蝉泣影,火烧云在天空尽头肆虐。伽罗转身离去,一步步往布达拉宫深处走去。诸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异族女子身上,她要毁灭那个名义上的六世仁波切,让一切都重新开始。男子已经伏在**睡了过去,这是活佛的密室,平素没有人敢擅自闯入,可是这一刻,却有另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阴影之中,默不作声的打量着一切。伽罗坐在他的对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刻正俯下身子替熟睡的男子披上了一件外套,她的手指能感觉到他身躯散发的热量,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她的指尖倏然往后退。对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怎么了?”女子摇了摇头,沉默着坐了下来,一张花瓣般的面孔上毫无血色,过了半晌,她才淡淡的说道:“我听闻如今战况已经倾颓,桑结嘉措纵然才华横溢,但恐怕也无力挽如此局势于狂澜了吧。”来使点了点头,缓缓说说道:“承认姑娘所言。和硕汗王的兵马气势如虹,胜负只怕是也在这是在这数日之内便可见分晓了。”密不透风的室内只有静静燃烧着的一点烛光,仓央嘉措曾经严令不准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室内。此刻檀香的味道在室内蔓延,连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过了许久,她凝视着烛光中男子英俊熟睡的侧脸,才低声抛出这样一句话:“可汗在如此关头派你过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吩咐了?”“无妨,汗王派我来,不过是要对姑娘表示谢意罢了。同时……如今大捷在望,汗王也很想知道,姑娘如此不遗余力的相助,究竟想要什么?”她与和硕汗王联手,一边以美人计使得六世整日放浪形骸,在贵族与各大拉藏汗王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张。一边又阻断了第巴桑杰嘉措一份份发回拉易的密信。这一役若能得胜,伽罗的确是功不可没。可是伽罗没有提出任何的要求与回报,她几乎将整个景国都送到了和硕汗王的手中,任凭他在事成之后拥立新的活佛,或者只手遮天的主宰整个景国。但是和硕汗王生性多疑,他不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的帮他的忙。越是在这个时刻,他反而对伽罗起了猜忌之心。“你回去告诉和硕汗王。”她的手指微曲,踩着某种古怪的节奏敲在桌面上。来使眼前一亮,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女子笑了笑,低声说道:“和硕汗王如果胜了,我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够留他一条活路。”她的目光微微左转,停在男子笔挺的鼻梁上。来使目光一顿,过了片刻,这才说道:“第巴一死,整个大权必然便落在和硕汗王手中,到时候推举出新的六世,他的性命,自然是无所谓了。”“是么,既然如此,这笔交易,就算是成了吧。”伽罗的唇角微微上扬,然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却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苏璎的视线转到男子的身上,他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而且睡得非常熟,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这样密集而暗含锋刃的对话竟然没有惊起那个沉睡的人,倒叫苏璎心底生出了几分诧异。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伽罗究竟在想些什么。密使从怀中递出一份长信,那上面空白的地方,赫然空出了一只手掌大的地方。伽罗默不作声的接了过来,转过身便举起了还在昏睡中的男子右手,迟疑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的将手印压在了空白的地方。僧人们忽然间发现,一直都呆在布达拉宫内的活佛已经一整天都不见了人影。虽说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位活佛在位的时间恐怕不会有多久了,然而战局到底瞬息万变,万一第巴大人获胜而归,他们却不见了活佛,可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翻遍了几乎整个布达拉宫都寻不到人,僧人们一时间都开始变得焦灼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六世平日起居的室内,竟然传来了隐约的声响。撩起的轻纱幔帐后,隐隐出现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身影。为首的僧人顿时一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伸手掀起那层薄薄的纱帐。里面的女子霍然间睁开眼来,反倒是自己落落大方的坐了起来。她身上的衣衫未乱,似乎只不过是午间的休憩罢了。然而这是什么地方,她现在究竟是衣冠不整还是肃然端坐都毫无意义,格鲁派不近女色,活佛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私会女子,简直是公然藐视教规。看见眼前的一幕,一众僧侣顿时面面相觑,一时间反倒被眼前的场景震的说不出话来。还好有人迅速的反应了过来,立刻放下了手中握住的轻纱,一时间空气变得沉寂如一口死潭。男子在这诡异的气氛中茫然的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些头痛的举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然而在抬起手的刹那,他的目光停在了纱帐外几个伫立的僧人身上,同时又如一只飞燕一般,迅速的滑到了自己的另一侧——在自己手边,分明躺着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此刻正默不作声的望着自己。过了半晌,他忽然朗声笑了出来:“诸位请先出去吧,这件事情,我无话可说,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便是。”过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伽罗苍白的面孔上,唇角的笑意刹那便凝定了下来:“卓玛,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金色的烛光在广袤寂静的宫殿内就像是一颗缓缓转动的星辰,男子的神色镇定而淡泊,他好看的眉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冷冽而孤独。僧人们鱼贯而出,只听见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像是幽灵一般悄然合拢。伽罗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神色疏离的就像是她不过是个无意路过的人,偶然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一般。男子终究还是先开了口,打破了空气中几乎死一般的沉静,然而他看她的眼神这样复杂,再也不复是当初热恋的爱慕,反而带了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思:“卓玛,你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我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真正过拥有过你。”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真的喜欢过我么,对吧,伽罗?”她素白如玉的手指捏住梳子,有一些每一下的梳着自己满头披散的长发,神色淡漠:“你又何曾是第一次尝试云雨的滋味?就算今日出现在你**的不是我,或许也会是别人吧。例如……仁增旺姆?”他神色默然,眼神中带着一点困倦,沉默的对视中,谁也没有退让。过了片刻,到底还是他先皱起了眉,唇边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伽罗,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件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眉宇间露出的痛苦丝毫都做不得假:“你是因为恨我,所以才又去而复返么,因为恨我,所以才布置了这一切?”她松开手中的木梳,唇角露出一点冷冷的笑意,所谓的仁增旺姆,或许就是自己的三姐姐吧。媚罗绮秘法之下,天下间鲜少有男子能逃的出阿修罗女的蛊惑。她并没有为这件事恨他,她……女子抬起头:“我只是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而已。”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回到幽冥血海之后,教主便希望我能嫁给妖族的大公子。可我不想嫁给他,唯一能拯救我的,就是佛陀。”“可是西天净土却对你十分失望,你是被释迦牟尼挑选出来的传承者,却做出如此荒谬的事情。甚至在这场赌约中,丢尽了西天佛国的脸面。”她的面孔就像是精心塑造过的一具雕塑,冷冷的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我应允了燃灯古佛,既然你气数已尽,西天已经准备另择人选代替你的位子。”男子忽然间明白过来,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他唇角的笑意就像是退潮的海水,一刹那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海浪下累累的礁石,千疮百孔。“卓玛,你始终不明白……我不愿意成为活佛,不愿意坐拥整个景国。或许是我自己觉得不快乐,可是,你才是我心底的魔障。”“我曾说过,假如你想要什么,我必然倾尽一切都会满足你,哪怕是我的性命。可是卓玛,我这样的心甘情愿,在你眼中,究竟算是什么?”苏璎终于看得心口发闷,干脆也转身走了出去。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她就像是一缕青烟云雾一般,不受任何物质的危害。此刻轻飘飘的从穿过房门走了出来,苏璎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叫人看的心口绞痛,不如由得他们去罢了。男女之情原本就是世上最复杂难解之事,两个素来毫无缘由的人,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从此便可以为对方生,为对方死。难怪从前便有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远方的天空湛蓝如洗,白色的云朵就像是滴在水中的牛乳一般,丝丝缕缕的荡漾开来。仓央嘉措果然像他允诺了伽罗的那样,僧侣们虽然为了维护布达拉宫的颜面没有说出曾有女子留宿此处,但是三大寺庙在这一刻也彻底对活佛失去了信心。这场战争……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和硕汗王的密信送来的那一日,秋高气爽。伽罗站在城墙上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纸化作了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鸟,片刻之后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啼叫,然后一头栽进了护城河中重新又变回了一地的碎纸。她终于得偿所愿,加速了这个政权毁灭的步伐,同时也为自己赢来了自由。她那一刻的眼神寂寥而落寞,可惜仓央嘉措却不在场。苏璎叹了一口气,伽罗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么冷血,如果真的毫不在乎,她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可是她不肯承认,不肯承认也有不肯承认的好处。她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害他,如果承认自己爱着这个人,这份爱情,又该情何以堪?在曼陀罗大阵中看见的一切,都是依靠这座幻阵自己读取了伽罗被封印的记忆。这个功能从某些方面来说和苏璎的蜃怪差不多,但是曼陀罗大阵却比蜃怪的功能要强大得多。在读取伽罗记忆的同时,苏璎却还忘记了在这个法阵中还困着另一个人。高高的城墙和背后湛蓝如洗的天空在刹那间破碎成虚无,就像是一颗石子坠入了水中,平静的湖面立刻荡开层层的波纹,倒映中的湖光山色也在这一刻纷纷远去。苏璎还未来得及吃惊,却已经发现伽罗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一片崩塌的虚无之中。苏璎只觉眼前一片眩晕,立刻凝注心神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身后坚硬而温柔的触感却提醒着她,似乎是撞在了某个人的手臂上。漫天风雨在空中飘摇,然而那些细如牛毛般的雨丝扑到人的脸上,丝毫没有雨水的湿润,而是无声无息的融进了人的面孔之中。在云雾深处,大蓬大蓬的紫色花朵开出艳如云霞锦缎般的色彩,身着青色长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他蓦地回过头来,对着自己怀中的女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阿璎,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