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与其说你寄居在我的身躯之内,不如说,是我内心的邪念也召唤着你吧。”百亿的女子仿佛不胜疲倦,喃喃的吐出了这样一句叹息。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夜的手指陡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冰冷,这个女子,竟然能坦诚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耳边似乎响起了无穷的咒骂之声,那些哀嚎和痛苦的凡人,从来都只会指责邪魔的引诱,却从来不曾正式自己的灵魂,正是妖邪寄居的鬼蜮啊。“凡人为求修仙得道,多有耗费一生之力也不可得。你呢,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叛离了道德天尊?”虽然是这样尴尬又微妙的关系,然而禁不住心中的疑惑,将夜脱口而出的问道。苏璎轻轻的笑了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是对这个红尘的贪恋和好奇吧。”位于上清三界的天空,风与星辰都是凝定不动的。一百年,一千年……无穷的岁月是无尽孤独的另一个对面,不,或许会觉得孤独的,仅仅只有自己吧。在数百年的时光之中,和兼渊的交流都已经越来越少,每一个来往的神仙都有着差不多的面孔,呼吸中透着沉沉的空无。或许有一天,真正能够体会大道无情即为有情的自己,垂悯苍生的痛苦而自身又能超脱万物之外,到了那一日……就会感受到道尊的心境了吧。但是年少的自己,却在照见红尘的一霎,久久的停住了目光。那些恣意的笑容和炙热的情感,像是一把不能熄灭的火焰,一瞬间的燃烧了起来。即便从来没有来到凡尘中的苏璎在那一刻陡然醒悟过来,那才算是……一种活着吧。有血有肉的,用眼泪与鲜血混合在一起的,浓烈的,活着。“还真是任性啊。”将夜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般,眼神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柔和起来,在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和自己说过差不多的话吧。“靠着人心深处的黑暗所衍生出来的妖魔,无法被摧毁和消灭,永远都只会在灵魂深处喋喋不休的引诱着,但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啊。错的,是人无法克制自己的邪念,放任自己被这些邪念所控制,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对方的眼睛里像是有湛蓝无垠的天空,让人无限的迷恋却又望而却步。那双清澈的眸子,是用自己的生命将他封印在法器帝钟里的,林灵素。那个男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啊。没有一味的将过错全都推给身为邪魔的自己,而是坦然的承认了凡人本身的残缺。和眼前的这个女子,多么相像啊……然而,林灵素本身就是一个凡人。他在出家之前甚至是修道之后所经历的,都是红尘中的幻想。在经历过后的勘破,才是真正足以封印邪魔的“力”啊。眼前的人,还是远远不够啊。她的心底,并没有被打破之后再重建的力量。所有的温柔与悲悯,都是虚妄的浮云。算是……一场试炼么?这个从上清天界自愿坠入凡尘的女子,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接受了属于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会突破内心的壁垒寻找到更为宽广的境界,还是被自己同化彻底湮灭,这一切,还真是让人期待啊。将夜笑着和女子一同眺望着远方漆黑的夜空,他幸灾乐祸的可不是苏璎的安危,而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可不就是和半夜去敲阎王殿的门还要危险么。苏璎这一次,究竟会不会动手杀人,他可好奇的紧呢。在遥远的夜空中,将夜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景象,唇角陡然上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在这具躯体里消耗的时间也太久了,就在不远的将来,可以借着那把“刀”,来彻底摧垮眼前这个女子的神智么?苏璎这个人外头看上去什么都看透了,况且又是出身于九重天之上,为人其实善良的很。可是在这张善良的面具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狠厉的性子,将夜自信可能比苏璎本人还要清楚。如果有人要杀她,她可不会坐以待毙。将夜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双火红的眼睛像是被血染过一样。苏璎忽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他临走之前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她隐约察觉到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危险。一路留下了隐秘的记号,是为了方便子言离开曼陀罗大阵之后能够顺利的来殷国和他们会合。这一段日子倒是过的风平浪静,苏璎和兼渊两人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点头之交,颐言也出奇的没有再拿这件事来与苏璎说笑,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魏国铂则王都,这个男人就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他与她之间的交集,永远都只有可能是这短短一瞬。即便能够抛开不同种族之间隔阂,但是他不能放下自己的家族,她也有自己最后必须回去的故土。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再做这样无望的纠缠?就在这样沉默的气氛中,将夜预想中借之来斩断苏璎的“刀”,却已经露出了锋利的光芒。在离殷国国度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地方,有一条不算宽阔但却绵延的江水,名字唤作宁相江。那是去往殷国的毕竟之地,横渡这条江,前面的道路就会变得平坦而顺遂起来。然而,在去往最近的渡口时,异变陡生。头顶的云竟然透出一种古怪的青色,越压越低,就像是一种信号一般。颐言几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隔着那条不算宽阔的江面,三个人的脚步都同时停了下来。颐言满脸戒备的看着对面的江岸,身形也有些踉跄。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埋伏在那一头偷袭他们,这样大的阵仗,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苏璎的神色有些恍惚,在哪里,在哪里见过?青色是道家惯用的灵力之色,在九重天上,天尊当初曾经信手拈来讲解阵法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曾见过?肩头忽然一紧,有人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以示安慰,片刻后,果然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怎么了?”“没有,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哪里见过。”顿了顿,苏璎皱起了眉,喃喃说道:“这是……八卦伏魔阵?”“那个阵法耗时耗力,而且至少要十数个功力高深之人同时发动,又需要有众多弟子门人从旁协助。”兼渊的声音中透出了浓浓的不安,“八卦伏魔,前面的人……”即便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无论是苏璎还是颐言,还是猜出了布下这个阵法的,除了龙虎山那群人,实在不做第二人选。那么兼渊的立场,在这一刻就变得十分尴尬了吧。那里面站着的,全都是他的师叔和师兄弟们吧。然而,兼渊只是笑了笑,缓缓和苏璎站在了一起。他的手从苏璎的肩膀上放了回来,虽然没有说话,然而脸上的神色却说明了一起。“妖孽,兼渊师侄乃是我龙虎山栋梁之才,他日宋家也要由他继承家主之位。如果不是你巧言令色,他又怎么会自毁前程!”清风怒极,隔着江岸斥责道。“我诚然是个妖孽,然而你们……你们又真的是想要为民除害么?”苏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下巴看着江边的那群人,神色倨傲。“你师叔说的不错。”苏璎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眼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倦意:“我一直就在不停的牵累别人,一开始是子言,现在轮到了你……兼渊,你无需为我自毁前程。”“已经迟了。”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兼渊缓缓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侧过身和苏璎并列站在一起,他抬起下巴,一字一句的说:“我说过,一定会护你周全。”“说过的话,就一定非要兑现么?”苏璎的眼睛清澈如水,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现在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回去,回到布达拉宫去……苏璎按住心口,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陡然在胸腔之内弥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炎炎夏日,那一层酷热的暑气无声的退去,似乎有漫天的风雪兜头吹来,然而胸口茫茫然跳动的那一颗心脏,却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寒冷。这句话,从前伽罗也对六世仁波切说过。她让他回去,就在他们说好了要离开拉易的时候,伽罗也说出过这种话。那个时候,六世又是怎么回答她的呢?苏璎有一刹的茫然,她忘记那个男子最后说了什么,却记得那坚毅的面孔,和最后在青海湖畔那样寂寥的眼神。等苏璎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兼渊几乎整个人都挡在了自己身前,逆着光看上去,只能看见得对方漆黑的长发在空中被风吹起:“阿璎,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问我心底在想什么?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你觉得……我会觉得开心么。”苏璎一怔,他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在半空中结出了一个法印,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晰的听见他低低的说了一句:“苏璎,如果万不得已,记得一定要逃。找个地方藏起来,一直藏到……子言兄找到你的那一刻”而一直冷冷和他们对峙的一群人也终于有了动作,趁着两人对话的时间,那一群人终于决定出手。一团团的金色光芒像是鼓动不休的海潮一般翻涌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在那一阵金光中吞吐着气流。随着那一团光彻底结出了一个奇异的阵法,位于阵法中心的那个道人,正是兼渊的师叔清风道长。道门术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八卦伏魔阵却是人人都会,而且这个阵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所讲究的并不是阵法的变化,布阵的人数越多,这个阵法所施展出来的力量也就更加巨大。围拢在清风身侧的那几个人想必便是其余门派的掌门人,此刻位于阵法中央的清风开口说道:“师侄,不要怪师叔不曾给你机会。如果你此刻还是冥顽不灵,稍后伏魔阵发动起来,可就谁也救不了你了!”兼渊举起剑柄按住自己的眉间,那似乎是龙虎山的一种特殊的礼节,“师叔,兼渊很久之前便已经说过,师叔如果要除魔,弟子自然不敢阻拦。可是苏姑娘舍身封印了邪魔,以一己之力阻挡了人间浩劫。此刻师叔联合天下道门趁她重伤群起而攻之,是否有违名门正派之道?”清风朗声大笑:“兼渊,对付这样的邪魔外道,何必讲究君子之风。你可知道这么多年,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中?红尘阁魑魅魍魉不计其数,这个女子但求自己的修炼,不知道蛊惑了多少无知世人!”然而话虽如此,清风对眼前的两人到底还是有些忌惮。苏璎一身修为深不可测,而兼渊更是龙虎山得意弟子,对道门的术法极为精通,这两人联起手来,自己这边的人究竟有几分胜算,实在难说。“呵,所谓求仁得仁,我家小姐从来没有诱骗过任何人。世道已经如此不堪,人命更是如飘蓬飞草卑贱至极,我们所开的红尘阁,不过是满足所有的痴男怨女罢了。牛鼻子你自己一念偏执,竟然还妄想参悟天道?”颐言再也忍不住,碧绿色的眼里满是讥诮。“大言不惭!”几个道人纷纷出声,脸上满是鄙夷。然而清风却不欲再拖延下去,他依稀记得龙虎山曾设计埋伏,想用南明离火炼出苏璎的本体,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个男子道术更是骇人,出手便是万剑归宗,让那些疾驰的箭矢纷纷掉转了方向,假若不是那人无心杀戮,龙虎山在那男子手中只怕就要元气大伤!颐言冷冷哼了一声,两百年潜修到底不是全都浪费在吃喝玩乐上。她也知道眼前必然是一场硬战,此刻定下心来,将自己平日里修炼的法宝祭了出来。那是一个人形傀儡,只有孩童一般大小,一张脸和常人无异,只是没有眼白,黑漆漆的眼珠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那小小人偶在颐言的驱使下飞快的往法阵出飞去,越靠近江面,那人偶的体形便不停的胀大。待它双足踏进水中的时候,已经变得有一座山峰大小。水车般巨大的手掌对着那群道人的头顶压了下去,势头十分骇人。清风冷笑了一声,两指并拢对准那巨大的掌心,众人齐齐发力,那巨大的金色光芒立刻汇聚在一起,刹那间穿透了那人偶的手心。颐言紧皱着眉,知道八卦伏魔阵果然厉害,这些道士知道自己单打独斗都不是苏璎的对手,所以干脆将众人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几乎无坚不摧的战车。那巨大的傀儡人偶忽然裂开嘴笑了起来,右手虽然已经被击穿,却不料左手却一反常态,在众人聚集精神对付缓缓压下的右手掌印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面重重一掌拍了过来。阵中的人多数都抬起头看着自己头顶的手掌,却不料身侧陡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其中有几个体力稍弱的人身体不禁晃了几晃,险些从自己的位子上跌了出去。清风和其余的几个道人再也掩饰不出自己眼中的诧异和担忧,齐齐对望了一眼。兼渊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了。”“你瞧出来了?”苏璎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场战局,神色里透着淡淡的倦。“这个傀儡,其实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吧。”兼渊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师叔他们很快就会看出来的,八卦伏魔阵行动与变幻都十分迟缓,但是聚集起来的力量却非比寻常,这个傀儡支持不了太久。”看似无坚不摧的傀儡,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幻术罢了。除了出手的那一击是趁虚而入之外,这个身形庞大的傀儡,根本就是空无一物的幻象。如果师叔他们不是过于高估了苏璎,也不会这么尽力来对付这只傀儡,反而受到蒙蔽了。苏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靠在兼渊身侧,略略将自己的打算讲述了一遍,她仰起脸来,看着男子刹那间变得古怪的神色,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我们逃不掉的,我的身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你师叔忌惮我的力量,却不知道我早已今非昔比。这个八卦伏魔阵,只怕……我们是逃不掉了。”“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兼渊……答应我,一定要平安的离开这里。”兼渊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时间竟不能作答。从被这些人包围住的那一霎,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所以苏璎一直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任凭颐言驱使着那只傀儡前去掠阵。他看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子,有些是人,有些是妖……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是她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始终把自己当做第一个牺牲的人。在青勉王都的时候,是她舍身将邪魔封印在自己体内,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再一次选择了孤身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