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的唇角勾起一缕淡淡的笑意:“那是红尘中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颐言摇了摇头:“红尘中的事?小姐,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红尘阁的苏璎么,就算你再怎么回避这些东西,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必须要去面对的一天。而这一天,究竟还有多久呢?如果此行顺利将邪魔从你身体里抽离出来封入佛骨舍利中,子言道长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带回九重天了吧。就算避开此事,你不愿回去,可是我们毕竟是妖,而宋公子却是个修道之人。情爱纵使能够支撑这一时,但百年之后,他寿命将尽,又可该如何是好?”苏璎原本端茶的手怔了一怔,这些话……就算颐言不说,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难道没有这样问过自己么?六道之中,原来谁都不得超脱。她自以为身入凡尘可以不然因果,可是到头来依旧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然而凡尘百年,她看过了多少的爱与恨。从一开始艳羡凡人的世情百态,到入凡之后所看到的一切,终于也慢慢明白,原来这一切,都不像是她在三清天界所看见的。那些琴瑟和鸣,那些海誓山盟,那些面对灾难死亡的刹那,这些凡人所迸发出来的耀眼光芒……在这些使人震颤的表象之后,却是怎样的繁琐与不堪。凡人有生老病死,又要争夺财富名位,更有薄情男子抛弃妻子为博红颜一笑,也有贞洁烈女为死去的丈夫一生孤寡。那些纠缠的爱与恨,却因为包裹了那些血肉和灵魂,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生动而直击心底。“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条修炼千年的白蛇,为了报答一个凡人的救命之恩,所以为结这一场因果,特意下凡报恩,成为她的妻子。只要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那么百年过后,她偿还了这桩恩情,便可以得道飞升。”苏璎的神色有些恍惚,微微垂下了眼睫,“可是她在这些年里,却不知怎的,竟然爱上了那个男子。后来那男人知道了她是妖怪,心底怕的不得了,就躲到一座寺庙里去避难。”“那……后来呢?”颐言像是猜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问道。“后来……后来那主持便将白蛇镇压在了一座佛塔之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幸好观音慈悲,她的儿子又是文曲星君下凡,便让他考上状元那一日将她从塔底放了出来。”“后来人们便说,这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因为无论是降妖除魔的主持还是报恩的白蛇,甚至是那个心有善念的男子……他们在最后都得道成仙了。”苏璎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的笑意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茫然:“我曾经也曾疑惑,这样的举案齐眉,只怕到底心意难平。可是到了现在……”“我们曾看过比这更加惨烈的故事。”颐言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世间本就薄情男子更多。”“是啊……这故事其实算不得出彩,只是叫人心中怅然。那样的情深似海,到底也在意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人还是妖。”苏璎一挥手,宽大的袍袖便遮住那一瞬的失神。“小姐既然知道,那颐言也就不必再多嘴了。”颐言将合拢的窗户推开,让早晨还算凉爽的风吹去屋内的沉闷,顿了一顿,她忽然笑了起来:“再不济,我想宋公子却是不会在乎这个的。”苏璎笑了笑,白素贞的难处是她的夫君不能接受她是蛇妖,然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么?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差距,宛如无可跨越的鸿沟,如果一意孤行,到头来,也难免是要失望的吧。然而……苏璎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跟在自己身后想要替那个柳树妖报仇的女子,她知道他是妖怪,可是在他死了之后,她竟然生出要为一个妖怪报仇的心念来。如果是在很久之前,或许苏璎会劝诫她,让她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可是现在,她已经丧失了高高在上的立场。窗外有风雨欲来,乌沉沉的天色像是要欺压下来一般。“不晓得为什么。”看来颐言是准备跳过这个话题,“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子言道长也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是么,你也看出来了。”“很少看见他满怀心事的样子,而且……他又什么都不肯说。”“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苏璎敛眉,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子言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是她不想问,也许问了他也不会说。“小姐,你说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等你身上的病好了,我们还会继续再找一个地方,继续再开一家红尘阁么?”“自然会的。”苏璎笑了笑,肯定的说道,然而望着无垠的天空,她的眼中却露出了一缕惘然。“小姐会和谁在一起呢,以后有了姑爷,不知道小姐还会不会要我呢。”颐言嗤笑了一声,她素来的牙尖嘴利,可是这一次,她也不禁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去睡吧。”苏璎失笑,很少见到颐言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然而她说出的这些话,苏璎总觉得是别有深意。颐言临走的时候将枕头拍的松软了一些,又吹熄了蜡烛。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无声无息的叹了一口气。小姐……还是在回避这个问题么。那两个男子,其实都是罕见而优秀的人。可是当这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十分的让人进退维谷。颐言知道,小姐的心肯定是偏着兼渊的……但是,就像是吹熄了蜡烛的室内一样,在他们眼前的,永远都是深不见底的黑夜。颐言离开之后,苏璎并没有立刻睡去,她推开了窗户,坐在窗台上小口小口的喝着清茶。漆黑的长发像是一匹上好的锦缎流泻而下,苏璎微微闭上了眼眸,靠在窗栊上。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静的这样坐着了,看着静谧的夜色里传来的蝉鸣和徐徐的清风,苏璎似乎有刹那的走神,望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缓缓叹息。她到底活了多久呢,六百年,还是八百年?真的太久了,从前在上清天界的时候,时间对自己和子言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是坠入凡尘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出人意料。第一次见到兼渊,是在楚国的青勉王都。他那个时候要比现在要稚气一些,意气风发的样子。黑夜中的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的浮现,他轮廓分明的面孔,还有那件素白又绣着青竹的长衣。那些细枝末节,此刻在心底竟然无比的清晰。苏璎缓缓笑了起来,她之所以有时候会逃避颐言那些别有深意的问题,是因为跟在自己身边两百年,也只有颐言能够客观而冷静的看待这一切。那些问题,实在是太过尖锐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未来究竟是如何尘埃落定,可是在似有似无之中,她却能看见那究竟是何期悲哀而无望的一生。在铂则与他告别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自此一别,只怕是后会无期了。可是不久之后,他们却又再一次在生命的分岔路口再一次重逢。所谓的缘分,真的可以靠一己之力强行截断么,还是说,因为人的执念不愿就这么放手,所以……缘分才千丝万缕,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让星宿的运行再一次重叠。风声渐急,她像是隐约的闻到了一些什么似的,在混杂的气味之中,从自己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苏璎蹙眉,身上的伤势一日日的恶化,然而代表着被吞噬法力的那条红线,却死死的停在了锁骨的位置,似乎和身躯中的某种力量所对峙一样。在青勉的时候,将夜也曾经用纵尸的方式控制一个女子,那伤势,和自己现在的样子几乎是一模一样。苏璎蹙眉,神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颐言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这缕红线,一开始还能隐瞒过去,可是到后来那红色变得越发鲜艳,简直就像是被人划开了皮肤,有血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了似的。颐言身子一颤,曾经用不敢置信般的目光看着神色淡然的女子,脱口问过:“小姐,这红线,到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没什么事,只是一种烙印罢了。”苏璎掩嘴微微笑了起来,然而神色却是清冷的。颐言担忧的看着苏璎,然而再也不敢说下去。那道伤痕已经隐隐的说明了什么,颐言担忧的眼神还在脑海中浮现,然而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苏璎缓缓踱步走了出去,神色静谧。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信步走去,外头却传来了淡淡的酒香味。像是被这种香气所吸引一般,苏璎的唇角终于浮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已经很久没有再喝过酒了,每次都不过是小酌而已,难得有机会一人独自外出,去喝一点酒也是好的。看着苏璎渐行渐远的身影,暗夜中,却露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半晌,男子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缓缓往回走去。“子言兄,这么晚不睡,可是有什么事么?”长廊的尽头,有人陡然出声喊着了方才的男子。“夜色正好,随意出来看一看罢了。”子言笑了笑,略略挑起眉梢:“宋兄不是一样也没睡么?”“我也是觉得今夜月色甚佳,实在不愿辜负这么好的良辰美景。”兼渊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随手一挥,“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子言兄也有这样的雅兴,不如我们一起去喝酒赏月如何?”“也好。”子言看着男子锐利的目光,忽然缓缓笑了起来,“那么,宋公子,请吧。”“请。”兼渊颔首,低声说道。而苏璎出门之后不久,便找到了一家还未打烊的小酒馆。一人独酌虽然无趣,但是今夜月明星稀,明晃晃的月光像是水银温柔泄地,又似薄纱飞扬在空气之中。就着这样好的月色,就算酒质算不得纯良清澈,但是算别有一番风味了。而此刻坐在苏璎对面的书生,似乎比自己来的还要早。酒保都已经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了,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毫无醉意,桌子上已经七零八落的摆了不少的酒壶。他穿着宽大的青色长衣,用手撑着下巴,桌子上放着几盘根本没怎么动过的下酒菜,倒是苏璎进门的时候,他似乎朝着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原本一开始苏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随意寻了一张桌子坐下,自得其乐的点了几壶上等的女儿红。那酒保一开始还以为苏璎是约了人,但是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几壶酒竟然全是苏璎一个人自己要喝的,一时间不由刮目相看起来。女儿红入口绵长,回味悠远。一开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种酒,后劲倒是大的很,很容易不知不觉的喝了一壶还没有感觉,可是越到后来,只怕是八尺高的昂扬壮汉都要醉倒当场了。不止是那买酒的酒保看得傻眼,原本一个人坐在一旁独酌的书生也起了兴趣。虽然冒昧,但还是拎着自己的酒壶走了过来,颇有兴趣的问道:“姑娘酒量不错啊?”“你也不赖。”苏璎挑眉,看了看书生原本坐着的位子上,早已经连酒瓶都摆不下了。寻常人喝了这么多酒,就算不醉,总还是要有一点醉意的。可是眼前的人神智清明,走路的姿态也极稳,仿佛喝进去的不是酒,只是寻常的井水罢了。这样你问我答之间,两个人倒是聊得无比畅快。最后干脆有意无意的斗起酒来,你来我往的,连酒保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个人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能喝,苏璎忽然笑了起来,好久没有喝得这样畅快了。九天罡风刮骨之苦,没有受过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每年的四月时节,寒风乍起,就觉得骨髓里有人一刀一刀的在隔一般。也是在那个时候,自己才开始酒量渐渐变得好些了吧。用酒可以暂时的止住疼痛,虽然是治标不治本的事,但是……有时喝醉了,竟然也觉得不是那么难过。真的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喝的这样痛快了。棋逢对手,苏璎倒也觉得漫漫长夜,没有自己想得那样难熬了。眼前的这个男子,据说是准备来汤歌赶考的。这一路来连夜奔波,更是十分辛苦,所以今日安顿好了,就想着出来随便吃点什么,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上了苏璎。“姑娘气质超凡,恐怕不是普通人吧。”那书生似乎也有些喝多了,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不是普通人,或许是个妖怪呢。”苏璎用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道。书生哈哈大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妖怪么,姑娘若是个妖怪,在下可就更好奇了。姑娘这样的气质,想必原身一定也十分的来历不凡才对。”那书生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醉醺醺的样子,说话倒是很有条理。“呵,我要是露出了原形啊,一定吓死你。”苏璎失笑,又叫人送上一壶酒来。“那可不一定,在下自幼可是看过不少志怪小说,虽说不曾见过真正的妖怪,但是也不是那样胆小怕事的人。”“哦,这倒是难得,普通人一听见妖怪两个字,只怕都已经吓的魂飞魄散了吧。“咳。”那书生轻咳了一声,摇头晃脑的说道:“鬼怪固然可怖,其实人自己又何尝不可怕呢。人心鬼蜮,我看啊,吃人的恶鬼是少数,为了私利而谋财害命的凡人,倒是多不胜数。””凡人贪嗔痴恨,原本就是解脱不得。“苏璎微微笑了起来,“所谓妖魔鬼怪,说穿了,又何尝不是人心自己所化呢。我想等到有朝一日,也许神仙妖魔迟早都会绝迹,这个人间,到底是属于凡人自己的。”“姑娘有如此胸怀领悟,真是叫人吃惊。”书生怔了怔,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如此言论真是听得痛快,只不过医者不能自医,姑娘是否明白?妖魔或许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绝迹,但是人心的黑暗,却不可能永远的被封印。”苏璎忽然笑了起来,自己来到凡尘之中那么久,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倒是难得遇见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喝醉了,这个人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今天多谢姑娘相邀,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喝得如此畅快了。”那书生抬头看了看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壶,大声笑道:“这点酒,就当是在下请姑娘的,也算是相逢一场,在下的一点心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