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梦呓一样。然而虽在那些絮絮而低柔的声音响起,空中似乎起了一阵阵的风,那些风在女子的面颊旁盘旋不去,犹如一双手轻轻的触碰着苏璎。“喵……”那样清脆而低柔的声音,恍如梦寐一般,在寂静的空气中陡然响起。不禁苏璎,就连原本神色漠然的男子眼中也闪出一抹震惊,回过头去,原来是一只浑身沾满了污泥的猫,泥水弄脏了她原本纯白的毛发,看上去脏兮兮的。然而,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却一点都没有变。“你是什么人?”那只猫用警惕的眼神看着苏璎,虽然还没有化出本体,可是凭着妖怪的直觉,白猫还是知道眼前的不惹为妙。看得出那只猫很害怕,可是却还是一个蹿身扑到了坟墓边,用一种防御的姿势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我?”女子缓缓笑了起来,“我是这里面沉睡的人,他的……故人。”“十几年前,我曾经看过你一次。”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知道眼前的人不会破坏这座坟墓,白猫原本警戒的姿势也收敛了一些。“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苏璎的手指轻轻点在对方的额头上,柔声说道。“我没有名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对方原本深湛如碧般的眸子陡然间黯淡了下去。苏璎陡然一怔,那个名字似乎已经快要被湮灭在时光的长河中了。然而,看着那双深碧的眼眸,女子却淡淡的笑了起来,低声说道:“我们曾经有一家店铺,叫做红尘阁。”“红尘阁,这个名字真好听……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浑身毛发雪白的波斯猫安静的缩在苏璎的脚边,一双凝碧的眼睛眨呀眨。“你以后,总会慢慢知道的。”女子看着广袤而湛蓝的天空,缓缓说道。是的,谁会知道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那家名为红尘阁的店还会重新再开。但是苏璎并不担心,她知道红尘之中永远不缺那些痴男怨女。永远会有人来到自己的店里,说出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平等互换,永不止歇。红尘阁中,依旧有一个容貌犹如冰雪清冽的老板娘,和一个古灵精怪的颐言。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做宋兼渊的男子出现在这家店里了,无论是十年后,百年后,甚至是千年之后,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而她,她再也不会酿一种叫做梨花落的酒。沧海桑田,白驹过隙,所谓的时光悠长,原来是这样的寂寞而难熬。苏璎忽然笑了起来,天尊当真没有惩罚她么?这一场无涯的生,究竟要靠什么来抵挡和消磨呢?这无穷无尽的活着,对一个全然心已经死去的人来说,不就是最大的惩罚么。不过苏璎也发现这些年将夜对自己身躯的蚕食和无数次趋向于崩溃的身体,似乎在一次次的摧毁之中获得了更为强大的力量。但是,苏璎和人动手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多年前龙虎山围剿自己那一战另正道损失惨重,两仪微尘阵竟然被妖邪所破,更是让白道十分丧气。然而传闻在普觉寺中道德天尊曾经降临过尘世,这个消息使得妖道也不自觉的守起了规矩。既然上清天尊会直接降临尘世,谁也不想自己的生命就被这样轻易的拂去。毕竟,来日方长。而苏璎的日子却变得乏善可陈起来,红尘阁中除了寻回来不久的颐言,还有一个黑衣冷面的男子,将夜。这个从人心深处的妖邪所幻化出的邪魔连苏璎都曾经无可奈何,没想到却被道德天尊用法力生生镇压在了珊瑚手串之中。每每抬头望着牌匾上红尘阁那几个鎏金簪花小楷,苏璎都会有短暂的失神。她开着这家店,看着别人的故事,悲欢离合,喜怒沉浮,然而心境,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她没办法再冷眼看着别人的痛苦,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甚至会说服自己的客人离开此地。或许清风说的没错,在某种时候,让人们为了满足心中的欲望而交换的红尘阁,和所谓的妖邪根本就毫无两样吧。她索要的东西,是作为一个人最珍贵的感情。与其日后痛不欲生,其实忍过这一阵,或是放开了,反而是另一种海阔天空。颐言转世之后还是一只猫,和她的前生几乎一模一样。然而想要幻化出人体,只怕还是需要一些日子。不过法力虽然不够,但是嘴皮子倒是和从前一样的利索,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到外头去偷零嘴吃,有时还教训苏璎不像个妖怪,反而像是人类的千金小姐。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奇怪的是苏璎的兴趣竟然是绣花。岁月匆匆,的确很少有人能够一直保持着自己本来的面目吧。苏璎倒也不恼,有时候颐言叽叽喳喳像个麻雀儿般的说个不停,她就施法真的把她变成一只麻雀儿关在笼子里头,颐言这才会老实几天。其实她自然不是生气,这样很好,苏璎有时会想,当真很好。这些年来,她总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眼神冷冽的苏璎,颐言也不是从前那个陪在自己身边两百年的颐言,但是……有些东西,又像是没有改变。苏璎会的自然不只是刺绣,活了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总是渐渐学会了许多东西。然而,那方染血的,没有绣完的青竹手帕,过了这么多年,始终是她心底最深的一个遗憾。“真是执迷不悟的可以,你这种资质,呆在上清天界也实在是浪费。”将夜混的熟了,始终十分鄙夷苏璎的做派:“他已经死了,你要么去找他的转世,要么就忘记他,拖拖拉拉,实在不像你的性子。”苏璎只是笑而不语,从前的性子……很久之前,她并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知道了,自然也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浮生百载,恍然如梦。转瞬之间,就已经过去了足足一百年之久。楚国的青勉王都内,今日是上元佳节。楚国崇尚礼教,寻常宵禁之森严更是各国之首。一到黄昏时分就有士兵开始巡逻,出了上元节这晚之外,夜市通宵开放,花灯游园彻夜不熄。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王孙贵女家的千金,都会在这一夜步出深宅大院,赏灯夜游。烟柳繁华,富贵销金之地,想来也不过如此了。青衫磊磊的公子带着一个木制的恶鬼面具,饶有兴致的把玩着一枚刚刚买来的玉扳指。身后跟着的书童更是兴高采烈,一路上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都说个不停。倒是那少年郎浑不在意的样子,那面具虽然做的狰狞可怖,但是因为只遮住了眉眼,但从那下巴的轮廓与笔挺的鼻梁便可看出,实在是为不可多得的偏偏美少年。沿途有不少女子对他青睐有加,抛过来的丝帕都不知有多少。“阿九,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吧。”走了半晌,少年郎似乎是有些累了,带着淡淡的倦意说道。“公子,你最近这几年怎么老是这样,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来。”书童关心的说道。“年年都是这个样子,就算再好,难道还不会腻么?”将玉扳指收进怀中,香车宝马,暗香盈盈,却没有什么能够落到他心里去。“公子真是……”阿九小生的嘀咕着,旁的公子哥可不会这么想,每年的上元节之所以如此受人追捧,除了接触宵禁之外,更多的便是希冀能够在上元节遇到一个自己中意的女子。如果能结为夫妻,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岂非要好得多么?可是公子,似乎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一般。两人随意寻了一个茶肆坐下,上元节都忙着逛花灯,纵然有人停下来歇脚,也不过是一会儿便又散了。只有青衣的少年郎戴着一张可怖的面具,悠闲自在的喝着刚刚泡好的茉莉茶。他不是不喜欢这个灯会,只是总觉得人太多的地方,叫人忍不住的有些厌倦罢了。阿九可是沉不住气,虽然少爷在这里不肯走,不过来来往往的女眷也是多不胜数,一边欣赏着窈窕的女子们用纨扇障面款款远去的背影,一边吃着刚出炉的豆沙甜包,感觉到是也还不赖。然而刚坐了一会儿,前面似乎发生了一阵**,然而那**很快就停了下来,人流如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阿九倒是很有兴趣,不过公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见是不会过去了。找个人来打听一下,才知道原来是灯会里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猫,毛发雪白,尤其一双眼睛通透碧绿,宛如上好的冰种翡翠一般。阿九一听也觉得无趣,女眷们喜欢豢养名贵的波斯猫种已经成了风气,想必刚才的**也是因为这件是吧。不过阿就可对白猫没有兴趣,随意拈了一块凉糕放进嘴里,阿九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一个劲的对自己的主子抱怨说:“少爷,这下可休息的够了吧,这都快要到午时了,灯会应该要放天灯了呢。”那也是上元节的一个习俗,男女们点亮白色的孔明灯飞向夜空,据说在孔明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就有可能上达天听,让老天爷看见自己的愿望,到时候,无论什么样的心愿,说不定都有实现的可能。“呵。”少年郎站了起来,唇角含着鄙夷的笑意:“那种东西,有什么值得一看么?”凡人的命运,说不定在仙人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虽然享尽了尊荣与香火供奉,可是,他们怎么可能眷顾凡人呢。就在准备起身离开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一个女子低低的声音,少年霍然回过头,却看见无数的灯笼在四周绵延无尽,宛如银河倾泻倒流人间。然而,虽然有面容娇好的女子从身后走过,他却有种奇异的直觉,不会是这些人。是谁,低低的,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颐言……”那个声音……青衣的少年微微皱起了眉,他自问从未听过,可是不知道为何,却觉得心中陡然有种难以释怀的黯然……仿佛在很久之前,他曾经在哪里也听过似的。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像是着了魔一样的看着那一袭身影在灯火阑珊处消失了踪影。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竟然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来。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书童举起袖子挡住脸,一个劲的问道:“公子,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然而俊秀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往跟住那人的身影。心口的钝痛一阵急过一阵,然而即便是踉跄的赶过去,却只看见那阑珊灯火欲灭,只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站在屋檐上,一双碧色的眼睛在暗夜中宛如宝石般动人。“呀!”急忙跟过来的书童发出了一声惊呼,连忙拉着自家公子往后退了几步:“公子你今天是怎么了,这地方黑灯瞎火的,咱们还是赶紧走吧。等会儿要真是下雨淋湿了少爷,回去老爷夫人知道了可了不得。”“阿九,你看那只猫,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这猫的眼睛……还真是别致。”白色的猫懒洋洋的趴了下来,两只前爪交叉在一起,小小的脑袋搁在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两个人。阿九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猫这东西原本就诡异,更何况这只猫怎么瞧都觉得不正常,那双眼睛简直和人一样,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看着两人。正对峙着,那猫忽然低低的叫唤了一声,一点昏黄的光从黑暗中缓缓飘了出来,这一刻就连那少年都有些吃惊,阿九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少……少爷,咱们快走吧!”“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倒躲在这儿偷懒。”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清凌凌的,就像是雨水落在荷叶上一般。那只白猫倏的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往那光亮处扑去。原来那并不是什么鬼火,白衣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从暗处走了出来。那样精致的一张脸,犹如水墨丹青一笔勾勒出来的图案,淡淡的倦。“这位姑娘……”那富家的少爷像是着了魔一般,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对方。白衣的女子将手中的灯盏微微提高了一些,借着那一点飘摇的烛火,终于看清了不远处那个男子的面容,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在了胸口,对方竟然发出了一声低呼。横跨了百年的时光,那张面孔和从前已经全然不同了。然而……即便是再过一千年,她也会在人群中认出他的眼睛吧。“这位姑娘,我可是……在哪里见过你?”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书童阿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爷在哪里学的这种腔调,真是俗气不堪。看见对方在灯烛下摇摇晃晃的影子,阿九长舒了一口气,而且仔细看来,那个女子的脸……还真是恍如神仙中人一般呢。苏璎沉默的望着那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他的气质,他的长相,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那个青衣缚剑的男子从来不曾离去,在数十年的时光之后,他再次踏着飞剑从漆黑夜空中迅疾而来,在她快要被人活活扼死的时候,将她从生死交睫的瞬间生生的救了出来。然而,仔细一看,他并不是宋兼渊。即便有那么多相像的地方,即使无需运用灵力,在将夜陡然闪烁的光芒和颐言急切的目光之中,她已经可以确认,这便是兼渊的转世之身了吧。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那张脸……纵使能够重叠在一起,却也有着明显的差别。就算五官有多么的想象,可是,到底还是有些地方截然不同。子言走的时候,最担心的或许就是自己会执着的去寻找兼渊的转世吧。然而,就像是伽罗宁可永生的留在曼陀罗大阵之中也不愿出世,那是因为她们都清醒的明白,所谓的转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所以这么多年来,苏璎从来不曾想过要去寻找宋兼渊。那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可是谁又能料到,在百年之后,她竟然会在这里与他重逢。百年之前,也是在楚国的王都青勉,他拔剑相向,质问季锦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当年的宋兼渊还是以意气风发的男子,一心为了天地正气而不惜殒身不恤。然而百年之后,他却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富家公子。眉宇之间没有轻浮,然而却也不见了当年的坚毅和正直。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和自己并肩在天地中仰望湛蓝苍穹的男子了。苏璎微微笑了起来,淡然说道:“妾身与公子,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