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这处宅子,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一进入安府,凌茗瑾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奢华与古色古香,而只是看到了一根根被蛀虫蛀得满是虫孔的梁柱、一处处早已长满青苔的假山、一处处空荡开阔的空地,一处处朱红剥落的院子。这原先都是种植百花的地,只是后来疏于管理,百花枯死后变一直没在种。安风影如是解释说。安家,早已褪去了名门望族的外衣,安府,早已不复当年繁盛,这处风中飘摇了四百年历经了两朝的老宅子,正在慢慢腐朽着。早已腐朽的,是这宅子里的人。安风影的住处,是一间单独的院子,很大,很大的院子。甚至说不该是院子,应该是一座小林子。一座桃花林。桃花,虽未盛开,却枝繁叶茂遮天连叶。在安州这个地方,凌茗瑾居然看到了黄土。这些都是先祖所为,安风影见凌茗瑾诧异,抖了抖脚底的黄土,解释道。“这里的桃花,可会盛开?”凌茗瑾也不知是怎的,吐口而出的问道。“听闻开过一次,却是百年前,而后桃树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从未开过。”安风影束起了宽大的衣袖,做出了一个让凌茗瑾萧明轩诧异的举动。他拿起了一旁的铁镐头,极为熟练的锄起了桃花林里的草。一位百年望族的家主,居然干起了这样的活,凌茗瑾诧异,萧明轩同样诧异,在萧明轩看来,不管云翎山庄再如何没落,自己也是不用做这样的活的。安风影锄得很认真,慢慢的,仔细的,所过之所,再也看不到一根杂草。桃林无桃花,却有面若桃花一男子,男子手举镐头,弯腰而作,这副不和谐的画面,直接碾碎了凌茗瑾心中那些浪漫童话。安风影没有提起那三幅画,也没有如一位百年望族的家主一般与来客侃侃而谈,他就像一个在桃林锄草的农夫,就是一个在桃林锄草的农夫。只是绿叶遮天,白衣如雪,黄土沾染其上,若一抬头,便是那张如桃花的脸。平凡,而又不平凡…………偌大的桃林,安风影不骄焦不躁,慢慢锄着,凌茗瑾不焦不燥,在一旁坐着慢慢等着。萧明轩不焦不燥,拿着方才在安醉楼打满的酒袋子慢慢的喝着。一人锄,一人等,一人饮。如是,便到了夜。安州的夜,不似长安纸醉金迷,不似青州夜夜笙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夜,安风影终于放下了镐头,走出了桃林。凌茗瑾依旧等着,而萧明轩,却无奈的摇着空荡的酒袋子,有些垂头丧气。“来人,取酒来。”安风影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有三间屋子,一间住房,一间书房,一间茅厕。这座院子的围墙,便是桃林,遮天连叶却只开过一次花的桃林。“让两位久等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见不得桃林里一株杂草。”安风影轻笑,身后桃林轻摇。这位百年望族的家主,在放下镐头后,俨然就是翩翩玉公子,妖娆如妖孽。“能运来这么一大片的黄土,我想象到了安家百年前的奢华。”凌茗瑾双腿已麻屁股已僵,所有并未起身。萧明轩从某一角度上讲是与安风影平起平坐甚至超然许多的人,自然也不会起身。“可惜,桃林依旧无法开花。”安风影无奈一笑,收起了石桌上的画。这方石桌,是四方模样,有五米之长一米之宽,上面只有纸墨笔砚,显然是安风影作画的地方。“可安公子笔下的桃花,却是幽然出空谷啊。”这不是虚言,也不是讨好,方才她也曾看了两眼石桌上的画,若凌茗瑾与萧明轩所猜不差,那书画店里两幅桃花图,便应该是安公子所为。“早年我随家父走青州过,见到了南山上的桃花,心之怡然,我安家与桃花,是有着不解之缘的,还不知姑娘芳名?”安风影将三幅画在石桌上铺开后,解了开宽大生风的衣袖,石桌四周,有八只高大的石雕飞鹤,栩栩如生,每只飞鹤张开的嘴里,衔着一盏油灯,照亮了这方桃林,照亮了石桌。安风影展开的,正是凌茗瑾送来的三幅画。“凌茗瑾,这是我的朋友,名叫萧明轩。”听着萧明轩三个字,安风影呆了片刻,见萧明轩在凌茗瑾身后微微摇了摇头,他才哈哈大笑着说道:“这两幅画,是我遗弃之物,不知姑娘从何而来?”凌茗瑾说了书画店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放在这里,实是绝配,凌茗瑾也算与我有缘,道明来意吧。”安风影心细如尘,从见到这三幅画的时候便知道不知道登门拜访这么简单。能这么用心的取悦讨好自己,怎么会简单。“桃花街,是安公子的地,我想,卖下它。”家丁拿来了酒,萧明轩欣然接过,又让家丁拿走了酒杯,就这么就着酒壶嘴喝着,方一坐下的他在听到凌茗瑾这句话的时候,一口的酒喷了出来,全数喷在了画上。遇酒,桃花盛开。安风影看着画卷上盛开的桃花,笑道:“不知凌姑娘想出多少钱买下桃花街呢?”“一百万,绰绰有余吧。”凌茗瑾说得很严肃。但一旁的萧明轩,很不严肃。凌茗瑾一张口买下桃花街,一张口一百万,让他根本无法想象前日还没钱付车费只好步行的人,居然突然成了这样口出狂言的暴发户。这个世界,疯了,疯了。“家有祖规,桃花街,不卖。”似是突然想到了妙处,安风影提起了笔,站了站粉红颜料,弯腰在画上画了起来。“如何才能卖?”这一弯腰,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凌茗瑾的话安风影没有回答。“不卖。”再抬头,凉凉夜风中,安风影的额头居然布满了细汗。就是在桃林锄草那么久,他也未出一滴汗,这不过是半个时辰,他居然出了这一头的汗。这般痴狂,真如谪仙,而非安家家主。凌茗瑾心中感叹,自从她来到大庆,见到了三位自觉算得人中龙的男子,北落潜之、北落斌、杜松白公子,北落潜之、北落斌热于权势,白公子深不可测,却也是野心极大之人,唯独眼前这位安风影,却是让她看不出半点世俗,放着偌大的家业不顾,不入仕途,一心痴迷于这画中,困守着这一方桃林,这等脱俗,比之得道高僧,过之而无不及。“安公子是否遗憾安州桃树不开花?”凌茗瑾嫣然一笑,对安风影的强硬并未灰心。“此生遗憾尔。”安风影搁笔,笑着与萧明轩说道:“萧兄,可否借酒壶一用?”萧明轩疑惑,将手中酒壶交与安风影。安风影接过酒壶,仰头满饮一口,用力一喷,满口的酒水化作了水雾,一股酒香弥漫空中。水雾沾纸,朵朵桃花绽开,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渐渐划开,成了一片桃花林,一片桃花怒放的桃花林。“原来还有这等妙用。”萧明轩接过酒壶喃喃自语,看着安风影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似安风影这样的男子,自己比之不及。自己虽爱山水,却不醉心与山水之间,他却是守着这方桃花林,画了这么多年桃花,不争,不好,无欲,无求。这等男儿,不该身在安州,不该身在这样的百年望族,应该乘着一页扁舟,醉卧桃花盛开处。偏偏他却守着这座宅子,这样的取舍担当,让萧明轩对自己的逃家行为,有了一丝愧疚。“安公子不愿卖桃花街,但不知能否租与我?”凌茗瑾在看到安公子如此痴情桃花之后,知道了自己想法实在是天真,要买下桃花街更是不可能,但若是在不动那些桃树的前提上长租下桃花街,也算得上是可行之计。“租?凌姑娘意欲何为啊?”安风影对自己新创造的这种画法非常满意,粉红颜料随酒水花开,还带着香气,朦朦胧胧连成一片,就若自己当年看到的一般。“自然是做生意,安公子,若说我能让这些桃树开花,你可愿把桃花街租与我?当然,我不会动那些桃树,安家与桃花有缘,我对桃花也向来喜爱,留之,成就安州的一段佳话,也是极好?”“哦?成何佳话?”安风影偏头,对凌茗瑾的大言有着三分好奇,三分不信,三分质疑。“有我凌茗瑾,就有安州不日后的佳话,而安公子若是将桃花街借与我,也会成就一段佳话。”月下人如玉,谁忆当年狂。凌茗瑾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事实也证明,她这份信心不是一个女子年少轻狂说说而已,安州城不久的将来,将会因为她的一番举动,从此翻身扬名。“我对凌姑娘的佳话不敢兴趣,若是你能让我这片桃林开花,我便将桃花街长租与你,当然如你所说,前提是你不能动那些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