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师门赐婚小蛋将蚀龙香鼎送还白鹿门后,便与楚儿在山下会合,一同前往克己轩向叶无青复命。对于灵泉山庄的遭遇,小蛋概不隐瞒,一五一十向叶无青作了禀报,只将有关贯海冰剑的秘密略过不提。提及与楚儿分手后的经历,小蛋只说自己随罗牛回转天雷山庄小住了数日,藉以养伤,虽然看到叶无青闻听此言,神情颇为不豫,但总好过告诉他,自己把蚀龙香鼎带出宫还给了白鹿门。至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无青迟早会知晓其中真相,小蛋也惟有瞒得一时算一时了,大不了被师父一怒之下踢出门墙,他重新跟着常彦悟浪迹天涯,反倒逍遥自在。楚儿在旁淡淡听着,也不多话,就听叶无青吩咐道:“常寞,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来。楚儿留下,为师有其它事交代。”小蛋看了眼楚儿,“哦”了声,朝叶无青欠身施礼,缓步退出了克己轩。叶无青目送小蛋去远,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道:“常寞在说谎,至少他对老夫没有尽吐实言。他身上的伤分明是受阳刚一类的掌力所击,绝不是什么阴柔诡秘的路数。楚儿,妳说,为师说的对么?”楚儿低着头,没有回答。叶无青放下茶盏,默然凝视楚儿足足有半炷香,轩中一片静谧,只有茶盖在杯沿上轻轻滑动发出的清脆低响。“楚儿,妳还记得常寞入门不久,为师曾交代过妳什么?”叶无青徐徐说道:“我要妳接近他,让他信任妳,然后找机会从他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楚儿心中一紧,不知师父为何会突然旧事重提,恭敬回答道:“弟子记得。”叶无青淡淡一笑,悠悠道:“这一年多来,妳的确成功了,看得出,常寞很信任妳,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妳会拆穿他的谎话,是么?”他语气猛然转寒:“可是,我为何从未听妳禀报过有关天道星图的任何事情,是他口风太紧,还是妳胆大妄为、有意藏私?”楚儿低声说道:“弟子绝不敢对恩师藏私,请师父明查。”叶无青冷笑一声,道:“不管怎么说,妳都是一无所获。换句话说,妳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完成为师的交代,不但如此,反而还处处替常寞遮掩。”楚儿一言不发,垂首听训,既不辩驳,也不解释。叶无青森冷的眼神须臾不离地凝视她,问道:“妳觉得很委屈?”楚儿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办事不力,辜负了恩师的信任,不敢有丝毫怨言。”叶无青默然许久,目光中渐渐生出一缕柔和之色,语气稍缓:“妳从六岁拜入为师门下,老夫一直将妳视为亲生,倾力栽培,只盼有朝一日妳能青出于蓝,光大师门,所以有时候,为师对妳的确比别人更严厉苛刻了些,却都是为妳好。”楚儿低低的声音道:“弟子知道,师父对楚儿的恩情,今世今世也报答不尽。”叶无青点点头,唏嘘道:“光阴似箭,一转眼妳已长成了妙龄少女,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他的话音里流露出罕见的怜爱之情,彷似不知不觉已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楚儿,妳觉得蒙逊怎样?”忽然地,叶无青端起茶盏轻吹一口,问道。楚儿一怔,欠身回答道:“蒙师兄很好,对师父忠心耿耿,对弟子也十分关照。”叶无青抿了口凉茶,接着说道:“可惜,他的性情太冲动,若无人管教劝导,将来恐怕要吃大苦头。”楚儿说道:“有师父在,蒙师兄应该不会有事。”叶无青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谁说师父能管他一生一世?妳也是一样,早晚会有一天会离开老夫,独当一面,闯荡天陆。”楚儿惊道:“弟子愿终生侍奉师父,不离您老人家座前半步。”叶无青哈哈笑道:“傻话,妳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师父怎舍得让妳一辈子不嫁人?”说罢,他语气和缓而又坚定,道:“三天前,席长老已代蒙逊向老夫提亲,希望能娶妳过门。”楚儿霍然抬头,叶无青向她摆了摆手,继续道:“我斟酌再三,又征询过妳爹爹和姜长老、简长老的意见,在昨天已亲口许下这门婚事。”楚儿娇躯剧震,俏脸登时一片苍白,脑海里“嗡嗡”轰鸣,乱作一团,依稀听见叶无青接着说道:“至于婚期,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妳和蒙逊仍需专心修炼,不宜分神旁骛。但尽早定下名分,也好了却为师的一桩心事。”楚儿心乱如麻,百思不得其解,心道:“师父从未表现出要将我嫁给蒙师兄的意思,为何这次会突然许婚?”猛地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楚老宫主骤然回归,令师父感到了威胁?难道,他以为用我就可以拉拢席长老,所以要把我当礼物送给蒙师兄?”再联想到叶无青继位之初,为树立权威,刻意打压席魉、藤皓等原来的忘情宫元老,却大力扶持起四大长老中排位靠后的姜山和简婆婆,其用心不言自明。然而楚望天的回归陡生变量,令叶无青不得不重新考虑席魉等人的立场,而蒙逊的求婚,对他而言不啻是恰逢其时,于是,顺水推舟,慨然允婚。居然是为了这个缘由……楚儿的心头好不酸楚,心道:“师父,你曾说过世事如棋,在你心里,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可供你利用驱使的棋子么?我是棋子,蒙师兄也是一样。想当年,如果蒙师兄不是席长老惟一的外孙,你会收他为徒么?而如今,你真的那么狠心,要将我嫁给那个连你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么?”叶无青注意着楚儿的神色变化,笑道:“妳和蒙逊本就是同门师兄妹,而今再结为夫妻,可谓天作之合。待为师百年之后,这忘情宫的千秋基业正可由你们夫妇共同执掌,岂不是一段传颂千古的佳话?”他素知楚儿生性刚烈,宁折不弯,今次煞费苦心,恩威并用,力求成功。所以,先借小蛋之事发难,令楚儿心生畏惧愧疚;再以温言抚慰,让她牢记师门之恩;最后则是以忘情宫大权为饵,诱她动心。这威逼、示恩、利诱三管齐下,不怕楚儿油盐不进。谁料语音刚落,楚儿已平静道:“师父,弟子不愿。”叶无青和蔼一笑,道:“为什么?难道妳心中已另有所属?”楚儿摇了摇头。叶无青温言道:“这么说,是因为妳看不上蒙逊,所以不愿作他的妻子?”楚儿徐徐道:“弟子一直视蒙师兄为兄长,从未有过其它想法。”叶无青轻扣着茶盏,问道:“那妳可不可以告诉我,蒙逊到底是哪里不好?妳为什么不喜欢他?”楚儿紧紧抿起樱唇,贝齿咬嗫下渗出娇艳血丝,半晌后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妳又在任性了。”叶无青提高声音,喝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能由着妳胡来?”楚儿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低道:“弟子死也不嫁!”“啪!”叶无青重重将杯盏扣在几案上,茶水四溅,厉声道:“妳敢抗命?”楚儿鲜红的衣衫发出“瑟瑟”轻响,跪倒在叶无青的座前,抬起苍白的脸,有一抹泪光在眼眸里闪过,却倔强地不肯滴落。轩中两人的视线僵持而冰冷,却埋蕴着滚滚熔岩,一触即发。叶无青的手依旧按在茶盏上,终于,他的手指慢慢松开,起身从楚儿身边走过,一步步迈向门前。屋外斜阳正好,安宁而祥和,楚儿依然跪着,等待着师父的最后决断。纵然是狂风骤雨,她也决心去坚强面对,只为守护心底那片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天空。脚步声歇止,叶无青傲然的身影站立在门前,淡淡道:“刚才老夫和妳一共说了两件事,妳却一件也做不到。好,我再给妳一次机会选择,或是常寞,或是蒙逊,没有第三个。妳可以考虑一晚,为师不希望失望。”说着徐步而出,任由楚儿在克己轩中跪如泥塑。“啵”,茶盏蓦地爆碎,细白的瓷粉飘满几案,楚儿的心颤了颤,彷如随着茶盏,一起碎裂成灰。秋阳穿过窗棂,在阴暗的地面上闪烁出一片片暗红色的光斑,摇曳着风,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上悄悄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波。叶无青的话,一遍遍反复击打着她的神经,就像是挥不去的魔咒,嫁给蒙逊,或者从小蛋的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为什么会是我?我该怎么办?”楚儿的心中茫然无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而彷徨,迷茫而脆弱。一直以来,作为忘情宫宫主座下女弟子,又有身为四大长老之一的祖父撑腰,她率性而为,无往不利,少有不称心如意的时候,但只在剎那间,她从高高的云端陡然跌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渊。而那个推她的人,不但有自己的师父,更有自己的爹爹、祖父和祖母。一颗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朝四周化开,楚儿仰起头,将第二颗泪珠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不让它再落下。轩内的光线渐渐转暗,暮色悄然来临,她闭上了双目,泪水却从缝隙中迸流出来,轻轻滑落在惨白光洁的玉颊上,忽地心有所动,察觉到轩外有人走近。来的人是蒙逊。他似乎并不知道方才在轩内发生的事情,愕然望着楚儿,问道:“师妹,妳怎么跪在这儿,师父呢?”楚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肢,将头扭向另一侧,并不搭理他。蒙逊左顾右盼,不见叶无青的身影,于是走近几步,来到楚儿的背后,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有件事我想告诉妳,前几天我请外公向师父提亲,求他将妳许配给我。昨天,师父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师妹,我……”楚儿不动,冷冷道:“你休想,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为什么?”蒙逊大步转到楚儿身前蹲下,看着她面颊上的泪水,不由错愕道:“妳哭了,是谁欺负了妳。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楚儿的唇角浮起一缕讥笑,说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欺负我的人是师父,你敢去么?”蒙逊呆住了,挠挠乱发,吶吶道:“妳惹师父生气啦,那……我帮妳去求情?”楚儿睁开眼,目光落在蒙逊的脸上,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情义,淡得像一泓秋水;她的话却比秋水更淡,字字清楚:“不必了,多谢。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管。”“那怎么行,妳是我师妹。”若以情商而论,蒙逊在这方面的修为实则比小蛋更低,所以,即便面对如此再简单明白不过的答案,他却还是回不过味来,只当如从前一样,楚儿刚烈的脾气惹怒了叶无青,所以受罚。他顿了一顿,粗豪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羞赧,又道:“妳就快做我的女人了,妳的事,我哪能不管?”楚儿的眸中遽然闪过寒厉的冷光,几乎是低吼着道:“滚出去!”蒙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他对楚儿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耐着性子问道:“我说错了什么?”楚儿望着蒙逊,不由泄气。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得好!她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绪,道:“你没有错,只是,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蒙逊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神情,点头道:“好。”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颇不放心的回头道:“师妹,妳不要紧罢?”听不到楚儿的回答,蒙逊只得讪讪离去,心想:“师妹的脾气怎么就像草原上六月里的天气,真难猜。往后,我还得多下点心思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楚儿面颊上的泪痕已干,日落西山,黑夜笼罩着庭院,蒙逊并没有再回来,屋里全暗了,景物一片朦胧。或是常寞,或是蒙逊,再没有第三个选择。然而自己就要这样屈服,乖乖听话么?楚儿似乎惊醒过来,喃喃道:“绝不!”她艰难地站起身,由于跪地太久,又没有运功疏导气血,双腿一阵麻木,彷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儿扑跌进旁边的座椅里。她催动铜炉真气灌注双腿经脉,很快消除去麻痹的感觉,举步走出克己轩,朝朱雀园的方向踯躅行去,然而当她遥遥望见朱雀园大门前高高悬起的大红灯笼,脚步却停了下来,静静伫立些许,忽然转身向左首的一条岔道走去。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规模比朱雀园小了许多的宅子,夜风里隐约有笑语飘送而来。楚儿走到门前,看见像标枪一般挺立的葛老二,轻轻问道:“常寞在么?”葛老二见是楚儿,急忙躬身应道:“寞少在,属下这就进去禀报。”楚儿微微摇头:“我自己进去找他。”迈过门坎,步入寞园中。***亮处,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倒映出屋内朦朦人影,楚儿在虚掩的门前默立须臾,伸手将它轻轻推开,一团暖气从屋中扑面溢出。小蛋正坐在桌边,听江南口沫横飞地讲最近发生的趣事,阿青、小冰等人围坐一旁,看到是楚儿进来,忙不迭地纷纷起身问安。小蛋也站了起来,诧异问道:“师姐?找我有事?”楚儿神情木然,说道:“你有空么?陪我出去走走。”言罢也不等小蛋回答,转身出门。她并不离开寞园,而是径直走向后花园。小蛋呆了一下,赶紧从屋中追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问道:“师姐,妳要去哪?”楚儿不答,脚步越来越疾,宛若要离地飞了起来。小蛋不再追问,望着她的背影,困惑道:“师姐的衣衫还是先前的那件,没有更换,看来还没回过朱雀园……那她这么急着来找我,一定是出事了。莫非……是师父知道我去翡翠谷还蚀龙香鼎的事了?”他正自头皮发麻,楚儿的脚步猛然在回廊尽端停下,小蛋心不在焉,险些一头撞到她的后背,幸好近来修为大进,连带反应也灵敏迅捷了许多,急忙稍稍向后一仰上身,双足牢牢站定,总算没有再犯错。楚儿自顾自地在回廊的台阶上抱膝坐下,下巴抵住膝头,目光也不知看着哪里。小蛋也在楚儿的身边坐下,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楚儿开口,他略觉惊异,扭头朝她望去。只见楚儿出神地望着星空,眸子里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小蛋怔了怔,奇怪道:“不会罢,楚师姐也开始看星星了?可她的样子怎么有点古怪,好像很不开心,又不愿意讲给别人听。”原来他和楚儿相处经年,深知自己这位师姐个性十足,不晓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闷闷不乐,却跑来寞园干坐。他明白问也没用,楚儿不想说时,谁也撬不开她的嘴。只是心头的迷惑越来越浓,不知道自己走了后,克己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又静默了一顿饭工夫,小蛋忍不住问道:“师姐,妳在看什么?”“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楚儿沉静地说道。小蛋仰望夜空,笑笑道:“这个传说我也曾听干爹说过。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天上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星辰。当他死时,那颗星星也会从空中殒落,但其实我心里不怎么相信。因为地上每天死的人数也数不清,假如照这说法,天上岂不是每天都会有流星雨?”楚儿淡淡一笑,又迅速隐去,问道:“常寞,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小蛋一惊,没料到师姐会说出这种话来,呆了老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楚儿一笑,彷佛自问自答,轻声道:“不会的,这世上没人会真正为我伤心。”小蛋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之感,急问道:“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楚儿微微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心绪不宁、瞎说一气罢了,别放在心上。”小蛋想了想,问道:“要不我把小龙找来,让牠陪妳玩一会儿?”见楚儿摇头拒绝,便又提议道:“妳教我练鞭罢,咱们好久没过招了。”楚儿从夜空里收回目光,转落在小蛋的脸上,说道:“常寞,我不开心,你真的很介意么?”小蛋沉思片刻,用力点头。楚儿想道:“如果乘此机会问他天道星图的秘密,他会告诉我么?而错过今夜,我就只剩一条路可走。”神思不属间,只听小蛋问道:“师姐,妳要我做什么?”楚儿倏然一醒,正迎上小蛋关切的目光。“陪我坐到天亮,可以么?”她终究平静地对小蛋说道。小蛋不明所以,慨然答应道:“行,不过我怕会忍不住睡着。”楚儿道:“不打紧,我教你个法子。当你想睡时,就捡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不要睡』三个字,你试试。”小蛋迟疑道:“好。”起身拣了根细枝,又重新坐回楚儿身边。夜静,星朗,风轻,看星的人,却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楚儿不再说话,目光投向无尽夜空。谁说黑夜寂寞,冰凉如水?夜晚的星辰,哪一颗不是在将自我燃烧?哪怕是燃烧到最后一刻,也自有白昼永远无法比拟的美丽。任由思绪飘远,眼前有一张促狭狡黠的脸,彷如在遥远的天边,正向自己默默微笑。夜漏更残,和着小蛋不晓得从何时低低响起的沉重鼻息,楚儿看到了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线鱼肚白,夜,已是尾声。她怅怅轻吁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却发现小蛋的脚下写满字迹,起先几组尚是歪歪扭扭的“不要睡”,可到后来“不”字没了,只剩下一排排“要睡”。楚儿禁不住笑了,再看一眼靠着廊柱酣然入眠的小蛋,缓缓走入初起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