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甚么东西落下,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岳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一个人总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惊惶之意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盈盈道:“那又有甚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们罩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思量。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果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好处,就学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认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也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然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来。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报应好快。”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甚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罢?”正是仪琳。令狐冲胸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仪琳道:“是,是!”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惨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甚么也解不开。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令狐冲叫声:“啊哟!”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没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盈盈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甚么东西?”劳德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德诺近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左肩又中了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陆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他后颈。劳德诺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被一根绳索缠住,绳索向后忽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锋略偏,擦的一声响,砍在他的右肩上。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敢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甚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一惊之下,回过头来。令狐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那婆婆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甚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甚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让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有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给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甚么希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问道:“那是甚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盈盈转过头来,想问甚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没甚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狐冲道:“师伯、师叔?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已委顿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们给关在这地洞里,你又怎么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甚感窘迫。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那句话便没出口。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七八人齐声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周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教,寿与天齐!”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登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当下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答应了,随着田伯光去救人。那婆婆怒道:“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撞于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令狐冲道:“华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南峰、西峰,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你爹爹选在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莫大先生三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菁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这一招棋本来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而已。”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原因,只怕无人得知了。”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子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险,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休。因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洞中。”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来。”令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令狐冲道:“那是甚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能够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难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狐冲道:“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哪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是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次日月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是败多胜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笑。”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令狐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欢,站起身来,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抖。盈盈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说不出话来。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冷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令狐冲一瞥之下,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众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了起来,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辛苦了,请起!”数千人齐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然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见辱于人,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想到此处,不由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晕去。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星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将这邪法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呻吟之声。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神情,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这里。”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满脸通红。令狐冲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了些。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说道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极。正思念间,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令狐冲一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也跟随在后。鲍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心想虽然正邪不同,并瞧在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学弟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我们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仪清道:“要杀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会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罗唆,你下山去罢!”向问天这么说,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过份难堪。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话肆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对方人多势众,竟是毫无惧色。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么干系?”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不戒大师……”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恼,只怕令狐冲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即喝道:“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着刀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早便将她杀了。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长剑,叫道:“且……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转身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当真和他对敌,纷纷退了开去。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说道:“任……任教主,请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个“去罢”,再也说不出口。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惜他的人才,自己既无儿子,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是令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实是神乎其技,那婆婆虽然身法如电,竟也逃不开他的手脚。令狐冲惊道:“向……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转头叫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四个女的。”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怀,瞧着令狐掌门脸面,不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释放。”八人恭身答应。向问天低声嘱咐:“是令狐掌门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着四人,下峰去了。令狐冲和盈盈见不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舒了口长气。令狐冲颤声道:“多……多谢!”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开,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却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是厉害。向问天暗暗担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道:“令狐兄弟,有点不舒服么?”他和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冲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大哥,不可!我……我已经好了。”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其余四派师徒,竟胆敢不上峰来,咱们可不能客气了。”便在此时,上官云快步奔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说道:“启禀圣教主:在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任我行“哦”的一声,道:“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哪里去了?”上官云道:“属下仔细检视,尸首中并无莫大在内,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令狐冲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诧异,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居然能够脱险,猜想他当时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直到风平浪静,这才离去。”只听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上官云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门,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冲将来在本教必将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因此言语中就客气了些。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是……是谁杀死他的?”上官云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华山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双方打得很是厉害,死伤不少。现下已均拿在峰下,听由圣教主发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杀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位师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便是刚才下峰去的仪琳小师妹。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本派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有灵,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任我行道:“嗯,原来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语气之中,显得十分意兴萧索。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没趣。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事先布置周详异常,不但全教好手尽出,更召集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群豪,准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歼之。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业,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殚精竭虑的一番巧妙策划,竟然尽皆落空。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都给我押上峰来。”上官云应道:“是!”转身下去传令。令孤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静了下来,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虽然他用意并不是在骂自己,但恒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没趣。过了一会,只听得吆喝之声,日月教的两名长老率领教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来到峰上。华山派弟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无名之辈,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根本就无法上峰。任我行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干甚么?带了下去,都带了下去!”那两名长老应道:“谨遵圣教主令旨。”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任我行空口咒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向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共亨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小兄弟,从今日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是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也不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哈哈,哈哈!”仰天长笑,声震山谷。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极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教主!”“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主的女婿,又当上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知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日夕惴惴,唯恐大祸临头。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和他同过患难,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欢呼拥戴之意,都是发自衷诚。向问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就叫好事成双,喜上加喜。”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缡之望便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己死不足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该当立即推辞,还是暂且答应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他缓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怒色,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昆仑、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比南山,福泽无穷!”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甚么“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跟定了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要向教主陈说。”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顾莞尔。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一位师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哈哈,哈哈!”众人随声附合,都大声欢笑起来。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入了贵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任的没种。”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以日月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日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决非大言。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突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然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一来,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是难以形容。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这……这如何可以?”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礼,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和令狐冲各干一碗。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秦伟邦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壳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