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别走……”卫昭南于乱石上朦胧中骤然惊醒,可等他的并非是昨晚身边的如花美眷,只一方冰凉的帕子静静拂在额边,可悲,可怜。“哼,还是走了。你们一个个,终将弃我而去。芷兰,连你也是……哈,走得好,走得好,都给我滚!”卫昭南愤愤地踱至溪边,掬起一捧清水浇在脸上,低头间,正瞧见了水里无忧无虑畅游着的醉鱼。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邪火,拾起身侧几颗卵石便狠狠朝水中鱼儿掷了过去,看着它们纷纷挣扎着逃走,乱钻乱蹿,卫昭南仿佛发现了什么极有趣儿的事情般解气地狂笑起来。笑够了,忽而又转身将小蛮留下的帕子无比珍视地收于怀间,喃喃地念了两遍上头的小诗,这才收起玩心,拂袖而去。晨光射穿薄雾柔和地打在卫昭南仰起的侧脸上。他神情安静得像个孩子,随手撷了片柳叶折于唇间,衔叶而啸,曲调悠扬婉转,久久地激荡于涧底溪边,孤傲寂寥如寒梅的背影渐行渐远。蟠龙涧底的清晨依旧静谧安好,两三青叶,几点鸟叫,白雾缭绕……“少爷?大少爷回来啦!”卫昭南一进门,丫环小厮们顿时欢脱起来,一个个忙着禀报的禀报,备饭的备饭。“爷。”阿九头一个迎了上来,脸色不大好看。“怎么?我一个晚上没回,府中又热闹开了?”“嗐,可不。老爷已经三日没回了,三夫人和五夫人为了个小丫头又闹开了。还有……还有二少爷,差点闹出人命,昨儿个城中赵老爷家已找上门来,叫二夫人给遮掩了过去。”“哼,一个个真是越发出息了。王大人那边呢?”“有,人都来了一个时辰了,书房候着呢!”“知道了,去吧。”穿过府里曲折的回廊,卫昭南距着书房还有几步远时,对面一个黑影没头没脑地撞了上来。来人脸色略显苍白,眉眼间同卫昭南有七八分相像,鸭卵青的长袍上绣着流云纹滚边,头顶羊脂白玉簪将乌发高高束起,柳眉杏目,肤白如瓷,举手投足间,少了卫昭南那种孤松般的气度和风骨,却又多了分招人怜惜的愁态。此人正是卫家那个惹祸精二少爷,卫昭南同父异母的弟弟卫容轩。“哥?你何时回的?我都担心了一晚上!事情办得可还好?”一抹纯真无害的笑爬上了卫容轩的嘴角,仰望着昭南的眼神似只乖巧的小猫,颇为讨好。见兄长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卫容轩心中“咯噔”一声。想是昨日的事情败露了,凡是卫昭南发起火来,自己铁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于是忙上前蹭了蹭他的衣角,柔声道:“哥,饿了吧?我一早儿就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这就去拿……哎、哎哟!疼!疼!”不等他说完,卫昭南这边竟猛地飞起一脚,狠踹在了容轩膝弯处,只听“扑通”一声,那卫容轩早已是双膝跪地,连头也重重磕在了廊柱上,泪珠瞬时包上了眼圈儿。“给我收起你那套!惹的事自己掂量着办,跪不够三个时辰别想起来!”卫昭南凤眼一挑,冷哼道,丝毫无视容轩额边渗出的点点血迹。自己弟弟的脾性他自然是清楚得很,这套伪善面貌留着骗骗别人还好,他卫昭南可从来不吃这套。早起的阳光透过繁复的窗格射在书房中中年男子黝黑的脸上,卫昭南惯性地收起那股自心底升上来的厌烦同无奈,瞬间匿了方才的戾气,另换上副笑脸。“王大人。”“卫公子!昨日之事……”王显抱着臂的双手紧了一紧,眉头急蹙。“呵,大人……对昨日之事有何高见呐?”卫昭南斜倚着桌角,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托,却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王显的反应,就算当日敢对自己下手的黑衣人不是鹰卫,但也未必就不是自己人。王显略一沉吟,低声辩道:“我们的人的确是晚到了一步。树林里被你的锁心针击杀的那名刺客,尸首已经人处理过,查不出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手段如此干净利落,依在下之见,绝非一般的江湖草莽。可是你想要引出的究竟是何人?又会是什么人,对他也同样上心?”暗中留意着王显的一举一动的卫昭南心中同样狐疑,但又话锋一转,不屑地扬了扬眉毛:“既然大人说,尸首上找不出任何线索,那昭南倒要问一句,鹰卫在树林中可有发现离魂烟的痕迹?”“离魂烟?”王显脑中灵光一闪,忽地记起了几年前的一桩事来:“你是说,邪盗陆阿皮的逃命绝技?他不是早已销声匿迹许久!”“不错,”卫昭南中指的关节一下一下地扣着红木桌面,若有所思:“大人也是知道的,当初受圣上之命,我卫某曾千里追杀那陆老头数月之久,均未能得手,而今,也不知这人到底是死是活。倒是前几日,他手底下一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喽啰认出了我,恐以为是我害了那老东西,想要为他报仇的样子。”“只是一个喽啰?哼,绝不会这么简单!看来那些黑衣人同我们一样,虽知晓陆老头手上藏着东西,却还是寻不着他的下落……”“尚不论事实是否如此,眼下靳莒交战在即,我们的动作该要快着些了。如若那些黑衣人真是莒国的人……事情,可就不太好办。”“你打算如何?”“两日之内,九漓众画舫将全部由我的人接手,那些个娼妓赚来的银子和我卫府的一切消息,随后将取道九漓秘密运回大靳,以便宫中尽早安排。而后,阿九会从船上挑选出一部分女人在安民寺内试药,合格者到时会和鹰卫的人一同被送入莒国皇宫,只等朝廷一声令下,我们便可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卫昭南捏紧了拳头,眼里不觉闪过一丝嗜血的快意,随即又舔了舔唇角,哂笑道:“至于那个陆老头子的手下,名叫阿清,是袁家飞絮阁的打手。大人……近来可得好好看住他,保不准,日后还能钓出条大鱼来!”“哈哈哈,”王显会心一笑,“那是自然。此事毋须公子交待,我等也会牢牢盯紧他。”“如此,甚好。”目送着鹰卫首领王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卫昭南有些悻悻然。回身在自家院中随意转了两圈,惊觉腹中饥渴难耐,连喝了三碗莲子羹后,他这才歪歪斜斜靠在软榻之间,心满意足地揪出了那个绣着兰花的锦帕细细把玩。微眯着狭长的凤眼,卫昭南游移于锦帕间的神情有些怅然,不觉间,一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头的身影又在脑海里蹦将出来:……数年前,江湖有传闻道,一向流窜于靳莒边境的“邪盗”陆阿皮无意中掘了个前朝古墓,从死人口中顺手牵出了块冥文血玉,而这块血玉恰又关乎着一段宫闱秘辛。说起这宫闱之事,我们便不得不提一提大靳。如今的靳国本为一方霸主,都城洛安更是六朝古都。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百年国祚已尽,日渐式微,先前的泱泱大国分崩离析,分裂而出的黎、襄、莒、靳四国渐成割据之势。当今的靳王年少有志,誓要收复失地重拾往昔大靳威严,即位后第三年便施以雷霆手段收了黎国,本想乘胜追击,但苦于战后国库空虚,天灾不断,一统大业只得暂缓。而冥文血玉的横空出世,却给止步不前的大靳带来了一丝再次复兴的契机。据宫中上了年纪的宫女太监讲,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冥文血玉正是打开前朝公主面首玉无痕秘宅的钥匙。那玉无痕原本意欲造反,宅内正藏着他倾其一生敛来的财宝,数量富可敌国,但自其造反失败秘密消失后,最为关键的血玉也跟着遗失。而如今,冥文血玉在陆老头手里重见天日,那便说明宝藏之说并非前人凭空捏造,只要存在,便会有迹可寻。靳王急于完成国之复兴,于是派自己身边文韬武略的卫昭南千里追捕陆阿皮。可谁能想到,陆阿皮这老头狡诈异常,屡次从卫昭南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终于在五年前彻底音讯全无,真个儿仿佛自人间蒸发了一般。对此,靳王大怒,连带着卫昭南也受了不少牵连。人既已寻不到,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卫昭南为将功折罪,请命来到清州搜集莒国情报,暗地里为将来大靳的统一大业秘密部署着一切。眼见着时机成熟,就在他准备转移手中的机密离开莒国之前,偏就遇上了小蛮,遇上了这个陆老头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其实,卫昭南从来就对夺去一个女人的贞操以求得控制权这一行径颇为不齿,可自打昨日无意间从小蛮口中得知其真实身份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竟也把持不住,于蟠龙涧彻彻底底无耻了一回。卫昭南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俯身深嗅着锦帕上附着的香气,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满心满眼皆是昨日蟠龙涧底乱石堆上的**:“唯一的孙女儿在我手中,只要你人不死……哼哼,就不信我找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