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雨侵薜荔,惊风飐芙蓉,近来的清州城不免有些山雨欲来的躁动。大靳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叫莒国东边连着失了两个州,眼看就要逼近京城,除了宫中那位依旧日日歌舞升平,臣子百姓皆人人自危,朝中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是战是和整日介斗得不可开交。国事暂且不提,单说一个小小的清州,近日也不太安宁。城主的小舅子乔公子死了。从来只有他迫害人家的份儿,谁想此次倒被一介弱质女流反迫害而死。城中百姓暗自拍手称快,虽无证据,可城尉曹大人却迫于上头的压力下了死命令,五日之内务必要秘密将凶手缉拿归案交由乔家处理,否则城尉府的人,一个个都将吃不了兜着走!周余作为城尉手底下的天字号走狗,当然自告奋勇地跑在了前头。他不是傻子,小蛮犯了事肯定早已逃之夭夭,哪还会乖乖等着自己这些人去拿?不过既是收了人家的钱财,则必定要替人消灾,于是傍晚便领着几个喽啰跑去飞絮阁大闹了一通,将好好儿的一个袁大娘打得只剩出气不见进气儿,刚缓过劲儿来的飞絮阁一夜之间又被闹翻了天。隔日早上,当陆小蛮和阿清两人正提着脑袋兴致勃勃同城尉玩捉迷藏的时候,一顶软呢黄帷小轿则从九漓河边,一路歪歪斜斜被抬进了卫府大院。原本立在门口闲话的两个小厮,见了来人,不由分说将轿子从旁门引了进去。芷兰一身水红衣衫,头顶发髻规规矩矩绾着,由婆子扶下轿后,便一直低眉顺眼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将入门时,卫府二夫人则持短棍立于门槛内,一待芷兰跨入,先用短棍狠击其身,继而双手推拥,以示将妾的威风打下,今后好服服帖帖听从使唤。这是清州风俗,无可厚非。本来立于门内,持棍击新人的应为卫昭南正妻,可他尚未正式婚娶便先要纳了妾,于是这般流程只好由卫府二夫人,这不似主母胜似主母的人暂且担当。“你,就是芷兰?”端坐于前,面貌端庄清冷的贵妇呷了口清茶,淡漠地问道。纵然是她心中再鄙夷,也还得端出份上得了台面的温和慈爱的架子。胡芷兰微微福了福身,喏喏道了声:“是。”“哼,”二夫人不易察觉地轻哼了声,随即换上了副和气但不失威严的笑脸,语速不急不缓:“你既已进了我卫家的门,做了大少爷的妾,便要守我卫府的规矩,从今往后,你的丈夫便是你的天……哦,还有,虽说只是个妾室,可那些个从舫子里带出来的不干不净的习气,最好也都收收干净,也免得自己日后难堪……”二夫人张瑞华在堂上正坐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一切,芷兰安安静静跪在地下受训,只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寻个地缝儿遁了去。陪坐在下首的三夫人和五夫人,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时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哂笑。她们两人都是卫府老爷卫权到了清州后才纳的妾,本以为可以舒舒服服过上几年舒坦日子,可谁知光凭这几人,压根儿就拴不住卫权那颗萌动已久的大龄春心。大户人家,既无子嗣又常得不到丈夫的滋润,难处可想而知,久而久之,身心上便难免有些扭曲。“我说的,你可都听仔细了?”“是,二夫人。”芷兰乖觉地应着,极力掩饰着心底的厌恶。“听说芷兰姑娘出身青楼,想必是极有些个对付男人的手段吧?嗬,怪不得连我们家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位都要这么急急地娶过来……嘻嘻……”天生一副吊眼的五夫人把个樱唇用团扇一掩,不怀好意地嗤笑一声,惹得头上珠花乱颤。“妹妹怎么如此说话,”三夫人不声不响接过话茬,此人生的倒是眉目和善,举手投足间,隐隐还透出些大家风范,“兰姑娘初来乍到,你这张利嘴,可别吓着人家!”“哟,人家现在是少爷的掌中宝心头肉,我哪儿能吓着她呀!”三夫人听后唇瓣一抿,继而转头对二夫人谦恭笑道:“姐姐放心,就是为着大少爷,我们这些做姨娘的,也定多加帮衬。”“三妹能这么想,那最好不过。只要一家人能和和气气,我也算是对得起老爷,对得起那孩子早逝的母亲了……行了,都散了吧。张妈,你以后就跟在芷兰身边,时时提点,再拨两个机灵点的丫头给她,先好生安置着,一切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说完,二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依旧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芷兰,口气缓了缓:“去吧。”“是。”芷兰的腿早已麻木不堪,后背被短棍击打之处也跟着火辣辣的疼,好容易才咬着下唇,强忍着,战战兢兢立了起来。人还未到门口,五夫人尖刻的嗓音便幽幽递了过来:“你瞧她那样儿,也不知撞了哪门子的大运,瞧,乐得路都不会走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除了会说个‘是’字,还会做什么呀?”“哎呀三姐,你扯我袖子作甚?不过一个下贱的蹄子,怕她不成……”陪在芷兰一旁的婆子丫头面儿上虽装得恭恭敬敬,可谁都知道,她们同那些夫人们一样,对青楼出身的芷兰鄙夷得不是一点半点。私下里,人人都说自家大少爷这是撞了邪,是被妖女迷了心窍,再一看芷兰那盈盈若水的俏模样,尤其是些年轻的丫头,对这个少爷新纳的妾室更是多了几分恶感。“二奶奶,我就侯在外头,有什么吩咐您说话,啊!”“嗯,张妈妈费心。”“哎呦,奶奶这可折煞我这老婆子咯!”张妈把人带到了地方,看着自己这位身份低贱手头寒酸的主子,悄悄翻了翻白眼,也并不想多说什么,寻了个由头便溜出了门。等她走远,芷兰环视着自己这间虽宽敞明亮装饰考究却处处透着寒气的屋子,心头一酸,不禁伏在桌上重重抽泣起来,瘦削的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二夫人的冷淡,五夫人的尖酸,再加上仆人的种种不屑,这头一日自己便如此难过,往后的日子可如何是好……因着饮泣不止,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渐渐铺开了层红晕,起身轻叹一声,只见一条三尺白绫芳华一展,无比凄凉地绕上了屋内的横梁。“罢了,是我生来便没这福气,怨不得别人……”卫府后院废弃了已久的茅厕边,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探头探脑地躲在杂草堆里,左侧一姿容俏丽的女孩还在啃着手里那块刚偷来的翡翠酥酪。“这家人家可真有钱……”缩在阿清怀里正吃得开心的陆小蛮忽然一个激灵,竖着耳朵四处听了听,“诶?阿清阿清,有哭声!”阿清宠溺地摸了摸小蛮毛茸茸的脑袋,露出了两排小白牙,示意她赶紧休息。晚上这俩人还得另找栖身之所,总窝在这卫府的小厨房后头也不是个办法,早晚得给人揪出来。“嘶——不对,”陆小蛮刚要躺下,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明明就有哭声,不行,我得去找找看。”说着,把手里酥酪随意一扔,便要去寻人。阿清自然是拗不过她的,不过幸好这卫府院儿虽大可也冷清,根本无人会到这荒凉的后院来,只好比划了两下“注意安全”,便跟着小蛮钻出了杂草堆,溜着墙根绕过废弃的茅房慢慢前行。尖尖的指甲悄悄把窗纸捅了个小洞,房内,只见一身红衣的女子泪眼婆娑,梨花带雨,正站在矮凳上专心系着她那条藏了大半日的三尺白绫。“兰姐姐!”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待小蛮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差点就没喊出声儿来,就连阿清也跟着愣了下。他也听说了,袁大娘要把芷兰送给一个自称“九爷”的男人,没成想,小蛮和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地逃进了人家夫家。“小蛮?小蛮!真的是你!”横着一颗必死之心的芷兰听到后窗外的低唤,原本腿就抖着,这回更直接摔了下来。可抬头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陆小蛮,跟着便喜极而泣:“小蛮,你、你还活着?太好、太好了……如此一来,姐姐也放心了……”“兰姐姐,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哎,”一股淡淡的哀怨逐渐把芷兰心中那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开来,她垂了垂眼睑,喃喃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飞絮阁的新主子九爷把我要了来做妾,妹妹你是不知,大户人家规矩多,人人都不是什么善类,我的命,不会好的。与其日后饱受凌辱,倒不如今日……哎。”说着话,芷兰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清泪又化作两股清泉,从泉眼里涌了出来。“姐姐这是哪里话!既是如此,不如跟我们走罢?”阿清闻言,摆了摆手,眸子深得仿佛一口古井。如今,他和小蛮已自身难保,要是再加上个弱不禁风的芷兰,还用得着逃命不?“阿清的意思,我懂。芷兰虽是蒲柳之质,也断不会连累你们!”“不行!”看着芷兰脸色的决然之色,小蛮犹疑了下,心中一软,冲阿清翻了个白眼儿,“我说了算,跟我们走,小蛮不能丢下你不管!阿清,还不赶紧把兰姐姐背出来,难不成真要看她死在这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