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去时,将小蛮的手紧紧塞进卫昭南手中,最后一刻留在他那如星眸子里的,竟是一抹狠厉。卫昭南看得头皮有些发麻,想必若是他负了小蛮,光阿清弥留之际的眼神也会叫其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你放心。小蛮便是我这一世最致命的弱点,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卫昭南俯身在阿清耳边低语,用仅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声交待:“还有,我不会再追杀陆阿皮。如果小蛮愿意,我会帮她找到爷爷……”话音一落,只见阿清眼中的戒备之色已然褪尽,疲惫取代了一切,等瞳孔放大到一个可怖的程度,终于安然地闭了眼睛,他覆在小蛮掌心之上的大手亦悄然滑落,“嘭”的一声砸在布满枯枝砾石的地上,空灵的回音在山谷里悠悠徜徉。陆小蛮见状,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人都被牢牢捆绑在千金巨石之上坠入海中,四周的海水弥漫泛滥,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得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卫昭南的怀中挣扎而出,伏于阿清宽阔的肩膀上声嘶力竭呼号着,震得四周落叶窸窸窣窣,宛若天地都为阿清的死而悲恸。“阿清!谁允许你死的?谁允许你离开我!你这样对得起爷爷对得起我吗?!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小蛮,小蛮你不要这样……阿清会难过的,嗯?”“走开!若不是你,他如何会死,如何会舍得离开我?都是你!你走,你走!我不要在见到你……呜呜……昭南,昭南对不起对不起……”陆小蛮似是流尽了一生的泪水,手心儿里狠狠攥着阿清死前从口中吐出的血玉,一双粉拳不停地在卫昭南胸前厮打发泄,全然忘记了他早已浑身是伤。卫昭南默默忍着。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人儿竟像是被抽掉了三魂七魄般枯槁癫狂,心中的痛意竟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对于阿清,卫昭南此时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把他当作了什么人,说是朋友,却还是生分得紧;说是敌人,可他能为救自己丢掉性命,而自己则可以为了他安心而放弃陆老头……人呐,终究还是感情动物,既然做不到冷心冷血,又何必非要装作不近人情?卫昭南抬眼望着冬日里清泠泠的阳光,突然就有些释然,仿佛自己以往对别人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可笑一般。至少,阿清的死,教会了他面对真心。……二月二十九。莒国镇守京中的禁军哗变,大太监张春华伙同莒王宠妃佟丽妃借机毒杀莒国皇帝后双双服毒自尽。三月初一。大靳铁骑如期而至,振国大将军丛氏不敌,军中副将叛变,丛氏一族惨遭灭门。而后莒国宫门大开,各地援军被靳国药人围堵,损失惨重救援不及,皇后及六岁东宫太子于宫变中惨死,一众皇亲国戚均遭屠戮,大靳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牢牢控制住莒国中宫。三日后,大靳戚将军宣靳王旨意,不屠城,不扰民,一切按部就班,恢复往日秩序。各地官员百姓顺者昌,逆者亡,莒国四州八城七十二府事务暂由大靳八王爷统管,戚将军为辅,以确保国内局势平稳过渡……大靳的突然袭击并未引起莒国百姓多大的震动。除了京城里人人闭门不出,担惊受怕了三日之外,见那靳人貌似毫无屠城之意,街上来来往往的巡逻之兵对百姓倒也还算客气,渐渐的人们胆子也都大了起来,该吃吃该喝喝,该做生意做生意,反正无论谁人当政,对百姓来说都是换汤不换药,只要不威胁到自己身家性命,那就根本没什么分别。大靳的出手之快、狠、准,在相邻几国的高层里还是引起了不少的震动。如今,谁也不敢小觑了这靳国年轻的小皇帝,临着莒国清州的襄国更是频频示好,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便重蹈了莒国的覆辙,被人不声不响就打到了家门口。……半月之后,莒国局势大抵尘埃落定,人心从惶惶中安稳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乡野城间,丝毫没有留下什么战后的痕迹。“相公,今儿个咱们吃什么?”清州九漓河边一艘小小的乌篷船里,一声脆如银铃的召唤从粗布帘中悠悠响起,惊起沙鸥片片。陆小蛮一副村妇打扮,头顶包着花布手巾,一张俏脸不施脂粉,脱了三分稚气,多了七分妩媚,再粗鄙的装扮也丝毫遮不住她刻意掩饰下的惊艳。卫昭南搬个小几坐于船头,膝上盖着本蓝皮线装书,手里攥着钓竿,优哉游哉回望着自家掀帘而出的女人,嘴角扬起了一抹完美的弧度,初春的暖阳扑棱棱罩在他干净的脸上,几分得意,几分慵懒,几分安然。果然,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日子。“为夫全凭夫人做主……哟呵,又一条,接招!”只见他手中丝线一甩,一条鳞上闪着耀眼银光的胖头鱼摇摇摆摆一头扎进了小蛮身前的竹篓里,寸大点儿的小嘴儿一开一合,尾鳍上下翻飞,不甘心地做着临终前的垂死挣扎。小蛮凑过去一看,不由得乐了。今日可真是大丰收,这些个新鲜的肥鱼又够自己练上好些日子的厨艺了,总有那么一天,卫昭南的胃终究会被自己牢牢攥在手心儿里,再也不会对别家姑娘有什么想法。“嗯……清蒸好不好?要么红烧、要么糖醋?相公喜欢吃什么,奴家就做什么!”小蛮提了裙摆,殷勤地从舱里跑到船头,跪坐在卫昭南下手,轻轻替他捏着酸痛的肩膀。卫昭南瞧见她那架势,再一想起这几日来日日难以下咽的全鱼宴,不禁望天,苦笑一声:“娘子,我看……不如咱们还是吃生鱼片儿吧……”“咦?生的也可以?!”“那是。”卫昭南使坏地朝小蛮粉劲上一啄,将那钓竿一放,起身携了小蛮,双双朝舱内走去,不出一会儿,里头便又是笑语又是焦糊味儿,青白的炊烟伴着两人的蜜意柔情若隐若现,羞答答地从水天之际渐渐滑开去……他们正是初一那日带着阿清的骨灰隐居到了清州这艘小船之上。卫昭南同鹰卫王显不和已久,那王显不同于卫昭南这种彻彻底底的保皇派,明面儿上是靳王护卫,实则却是八王爷心腹,干得尽是些阳奉阴违的勾当。这回为了抢占头功夺回靳王信任,他竟不惜借卫昭南不肯派兵攻下光明会的由头向朝廷参了一本,后得王爷手谕,欲寻适当时机将那卫昭南置之死地,一了百了,省得他碍了王爷日后大计。哪知,派出去的四名鹰卫竟一去不返,那王显心道不好,连夜派人搜山,果然一无所获,便急吼吼带人在回靳国的路上设下埋伏,岂知,最危险的地方则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卫昭南压根儿就没离开清州,反而带着小蛮稍事乔装打扮,在九漓河边过起了你侬我侬神仙般的日子,一时之间,根本没有返回大靳的打算。饭毕,小蛮兀自对着盛了阿清骨灰的小檀木盒子说了会儿话,这才撩起帘子,径自走近卫昭南身边,倚着他的膝头坐了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小蛮的习惯,而卫昭南也并不反对,恰恰每日都给他二人留足了独处的空间。“相公,你不怪我?况且那日……”小蛮抱膝往卫昭南身边凑了凑,一想起那日对浑身是伤的相公又捶又打,她心中那份歉意便怎么也无法消弭。卫昭南盯着她看了会儿,越发觉得这姑娘可爱。凶起来可比那街头泼妇,可这一柔,又清得似水软得如泥鳅,直教人琢磨不透。“小蛮。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为我而死,我又哪里有资格怪你?”“相公,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为了我,阿清他……”“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相公,还有件事,你能不能……”小蛮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并不是不相信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袁佩仙不是我杀的。我答应过你,事情一了就放她回去,可是那日我重伤,昏迷不醒,将她消息透给城尉府的,另有其人。至于何人……”“我不需要知道是谁,只要不是你。”两人相视一笑,相互攥着的手又紧了些。此时的九漓河上仍旧是一片欢歌笑语,一切一如当初,只不过这时小蛮不在飞絮阁,而是同卫昭南一起,看着这同一片星空,听着同一曲丝竹。“小蛮。明日同我回大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