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六合御天”藏匿于群山。这三日,阵外没有人知道其中发生了何事。自军营看去,那里平静如常。而不说靳楼在其中做了何事,单是“六合御天”被七人催动,便会让进入其中的如坠幻境。其中人,时觉脚下倾斜,甚者悬空,或觉处于云雾之中,或觉坠入波浪滔天之江海。“走么?”弄轩问。“走啊。”王纱凉答。他们带的兵很少。弄轩让大多数兵马等候在阵外。吩咐,若听见冲刺的鼓点,则向前。若没有动静,一日后火速离开,弃全城。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带领者是从左翼撤回来的李尚。详细安排弄轩已告诉李尚,他亦信函把详细信息通报给了王箫连。而此刻,是和阵中七人约好,停阵的时间。进阵,倒在地上的尸体凌乱。有己方那日更曾即时撤离的,有敌方的。弄轩试他们的鼻息,狐疑。“悠女不可能会开‘死’门,这阵只能让人昏厥。如今——”王纱凉皱眉愈紧,便大声喊道:“悠女!悠女!”弄轩也起身:“悠女!师兄师弟们!”身后,鼓手、士兵们亦齐声呼唤着。弄轩和王纱凉继续在山上山下找着。“弄轩快走!”悠女终于跑出来,奄奄一息的模样,“快走!”这时,另外三人也跑出来,亦是受了重创的摸样。而两外两个阵中人,已然身亡。“来不及了。”——靳楼的声音冷冷传来。王纱凉回眸,见到了端坐在半山腰上的他。见着他的样子,她亦是一声惊呼。他右手执着袖里刀,慢慢往左手腕割去。她仿佛听得见他的血破空而出的声音。殷红一下子涌出,从空中滴落。“楼,你要做什么?”她不禁叫出来。“快跑!”悠女又推了弄轩和王纱凉一把,“他所坐的方位正是‘死’门。”刹那,天地昏暗。适才晴空万里,转瞬乌云压境,如风雨欲来。悠女惊惶地瞪大眼睛,一个趔趄,弄轩扶住她。“你是说,他开了‘死’门么?他怎么开得了?”“这几日……似乎又另外一股力量干扰,阵中内力弱一些的士兵们都死去,甚至包括那两个小师弟……这样一来,死去的亡灵达到一定数目,却困于阵中散不去。他再找到‘死’门,伤残、重创自己,以开启‘死’门。他受的伤越重,催动阵法的威力便愈强。”弄轩苦笑,“想不到这等邪术,果真还有人用。”如今,阵局开始,所有困于其中的人,已然逃不出。远方,大漠,流沙之下。坐于空明之界的修吐了口鲜血,轻轻叹了口气,却是再不敢松懈,加紧催动空明之界的力量。这一仗,所有人都似破釜沉舟。王纱凉凝眉,即刻跑到鼓边,趁着还能看见它的时候敲起了鼓。“我们王朝的士兵,永远不惧!”弄轩轻笑。那些士兵已有了视死如归的表情。“‘六合御天’果然甚妙。不仅能移动,还能扩散。”靳楼却是一笑,加紧了手中的动作。而弄轩和悠女亦不敢伤他本身。他所用之法,伤得愈重,‘死’门的威力便愈强。他们五人只有联合,使出派中秘术对抗。保自己的命足以,却抵不了阵局的扩散。当初为了“六合御天”的移动多变,这附近的山石都已一定的次序排好,如今却正为靳楼所用。阵局不断扩散,慢慢蚕食着士兵。他们一个个地倒下了。七窍流血。敲鼓的王纱凉,亦开始听不见半点声音,天越来越黑,她只凭着直觉敲着鼓面,虽然看它不见。现在,她的胳膊渐渐无力,眼前昏花,她也不知是阵如此,还是眼睛有了问题。再也撑不住,鼓槌骤然从手中滑落,她向后倒去。有人稳稳接住自己。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她缓缓闭上眼睛,“楼,月儿愿意就这样死在你怀里。”他掌风贴在她腰际,带她回到开启‘死’门之处,而后一刻不停地为她输送内力。“月儿,我怎会让你死?”“你……停手。”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她抓住他的胳膊,“你怎能……怎能杀那么多人……你停手!”“战场之上,胜者为王,个人生死有命。这点,你该早已清楚。”王纱凉摇头,“你答应过我的,不残杀王朝百姓的……”“那我如何呢?什么都不做,自投罗网,等着弄轩来杀我?”靳楼嘴边滑过一丝冷笑。“弄轩……你放过他们。”王纱凉无力地喊。他还是轻眯了眼睛,“若我在扩散这阵的同时,还能把那五个高手杀了,还得了?”王纱凉略安了心,而后苦笑,“前些日子,是我错了。不该去找你,更不该打破以往的样子跟你说那些话。从知道你目的那一刻,我就该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我们回不去了。”“月儿,我不会放开的。”他淡淡回答。“别再说这些了。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这些血。现在我闻到的,全是王朝百姓的鲜血!”“月儿你要知,这王朝江山,本来也不姓王。是你父皇靠着非人的手段夺下来的。战争怎么不会流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根本就是笑话!”他握紧她的手。“你放开——”王纱凉说着,却见灵磐剑突然出现。被内力催着,它直向靳楼攻去。靳楼右手提刀而挡,却趁着那空挡,一蒙面黑衣人一把抱起了王纱凉。灵磐剑倒飞而回,他带着一人一剑离开。趁着,靳楼残伤了自己没有办法追赶。不过,看着他举世无双的轻功,靳楼已猜到那人是谁。只是他不知何时,这个人也和王纱凉有了瓜葛。阵外,仍是风和气清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就在不远处,有可怕的阵法。王纱凉却笑不出来。她一脸惨白,看着前方背对自己手执灵磐剑的人,良久,才颤抖着问:“你不是大哥——你是谁?大哥……怎样了?灵磐剑,为何会在你那里?”他只道:“我去帮你,把弄轩他们救出来。”言罢,他便顷刻失了踪迹。王纱凉满腹惊疑,而后无力地跪在地上。难道,一直一来,陪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他么?——从王朝京城城郊的突袭,到远嫁北陵,到一次一次地帮自己。都是他么?之后,她看着弄轩、悠女及他们的另外三人师兄弟也来到这里。王纱凉笑着跑过去,“幸而你们没事。”转头,她看见那个蒙面人不发一言地站在后面,自己的心情也说不出忧喜。弄轩看出了端倪,便道:“我们没事,我们先过去,帮助士兵们撤离,你待会儿过来和我们会合。”见王纱凉点头,他便又回头对蒙面人道:“兄台,谢谢了啊。”言罢,他们五人便离开。王纱凉向蒙面人便走近:“这次,怎么不走开了?”“对不起。我本……也想一直瞒下去,就让你以为我是凌经岚。只是,这次,实在没有办法瞒下去,必须现身才能救你。”冷言如他,话语中第一次夹了柔情。“我知道你是谁了。”王纱凉颤抖了指尖,“你怎能……那么隐忍。这么久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你开口说话。从前只有秘音传,或者……那有些歪斜的字迹。”蒙面人面巾下的脸却有些红,“那是——”“因为没有在桌子上写么?”王纱凉淡淡笑了,“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一直都不知道。我——风……我能不能这样叫你?”影风点头。王纱凉又走近一步,手举高,拉住了他的面巾。他的眼神表示默许,她便揭开了他的面巾。刀裁的眉下,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眼角下的刀疤很深,一直蔓延到耳垂。她的眼中又腾起雾,声音有些哽咽。“原来——你竟,从来不曾离去。”他退后一步,“只怕吓着公主了。”声音恢复冰冷。王纱凉摇头。“伤疤像月亮,弯得很漂亮。”难得的,契合。他心里一动,却只面若冰霜地说道:“我,必须得离开了。”王纱凉僵住,片刻后又问道:“好……我只,问你一些事情好不好?”他点头。“大哥,到底如何了……”“我当时在大漠,只找到这把剑,至少没有见着他的尸体。”他如实答。“那……你怎么往返此阵的?”“副阁主青姑娘,五行术数,绝对天下无敌。我是求她帮我的。只是,这样做已是极限。这阵,青姑娘也破不了。”再想了想,有好多问题,却再也不知从何问起。她只有道:“那么……听你的意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么?”良久,影风点头。王纱凉摇头,知道也不必说那些感谢的话,便努力笑出来,“那么,让我再多看你一眼。我想记住你的样子。”影风站着不动,第一次直视她的双眸。有她这一笑,这一句话,所有都值了啊。不过,就算没有,自己又何尝后悔呢?最后,他道:“残晔王宫里的事,我也没完全弄清楚,但其中牵连甚广,我知劝你不去管也无用,只愿你一个人,切记小心。凌经岚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了。”“我知道,我会小心。”她笑着答。再挥手告别。终于,他把灵磐剑交给她,而后转身离去。从百乐宫回残晔王宫路上的第一次不算相逢的相逢,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人;之后,便是从百乐宫到行流宫的一张张纸条,为自己尽可能地传递着信息;王朝城郊遇险,他相救;远嫁北陵,他陪伴,不管自己惹了多少麻烦。而他,顾着自己的情绪,为了让自己高兴地以为凌经岚还活着,不曾现身,连开口都不曾。她哭了,又一次歇斯底里。其实,自己真的,一直都活得那般幸福。本该,幸福的。却总是,这般,错过。她甚至没有问他离去的原因。怕被拒绝。他一定不会说。她捏着裙裾想。自己,何德何能,求他留下么?她摇着头蹲坐下来。影风走出数里,见到站在一旁的一身青衣。不漂亮,却有绝代的风华。“青姑娘……”沈若青回头,“来送送你。”影风抱拳,“多谢青姑娘的成全。还有……请青姑娘转告阁主,影风,谢谢他多年来的栽培。”沈若青点头,“我会转告。只是,明知不可能,却想劝你最后一次。你明知,此去无回……”影风道:“多谢青姑娘关心。心愿已了,影风没有遗憾了。”沈若青神色一暗,也只道:“一路顺风。”影风点头,继续向前。青衣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神色不明,最后叹气离开。他当初加入烟岸阁并为之效力的要求,便是烟岸阁利用其人脉网找到他多年前失散的妹妹。如今,查到了。他的妹妹被惊渡国异组织抓住,并残害。他要去报仇。明知去那里是送死,然,像他那样的男子,绝不可能放下。如今那道黑衣背影终究渐行渐远,成为苍穹中的一点。是了,此去无回。王纱凉不知,自此一别,终是永远错过。何为缘?却原来——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深吸口气,想着还要做的事那么多,别人都在忙,自己却在自怨自艾,王纱凉摇摇头起身准备去和弄轩会和。刚跑出几步,她不禁想着若阵势退去,靳楼便会出来,会找到自己。于是,她一凝神,径直跑去了全城。那里,已经一片混乱。看到撤离回来的兵,百姓们草草收拾后全部往外东城门外奔去。她又奔出城外,兜兜转转,终于找到弄轩一行。廖姜亦率右翼撤兵归来,左翼人也到齐。弄轩向王纱凉点了点头,便又纵马到兵马的最前方大声指挥调度,安排着今后的行程等等。王纱凉已置若罔闻,往身后望去,战壕痕迹犹在,而尸体已近在二十里的平坦之地。他们以各种惨烈的姿势躺在地上,七窍都是血。恍惚间,她记起当初残琼一战后的惨败场景。“王后,走吧。”悠女提醒了句,“王朝前太子殿下已称皇,他派了人在日官城接应我们。”王纱凉点头,骑上身旁的坐骑。一众人便往前撤去。人人身上都是鲜血。走在最前的弄轩闷哼一声,亦咳了口血出来。他们五人受的伤,终是最重。要不,弄轩还想着,趁此刻靳楼灵力正弱,该回去趁机杀了他。然,他那边新晋的将领也来了,自己终还是失了时机。靳楼啊靳楼,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王纱凉双手死死拽紧了马缰。而过些日子,去了更靠东的城镇。那里,仍是灯火酒绿,一片奢靡。“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而找到靳楼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韩茹都不禁皱起了眉。眼前的人,盔甲之上染满了鲜血,催动局使用灵力过度,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半山腰上。“王,请快吃下这药。”韩茹先点上靳楼的穴,止住左手腕的血,再把瓷瓶中的黑色药丸到出喂靳楼吃下,然后连忙开始包扎他的伤口。“无碍。”他扬起一支手,再挥下,赶到的鼓手便即刻打起了残晔进军鼓。霎时,羽率领着万马千军便压境而来。如潮般,他们皆数涌进城内。连战俘都不必去管。他们,能逃的则罢,不能逃的,早已皆数死在因空明之界的力量被改变了的“六合御天”。顷刻之间,全城里布的,就都是残晔的兵马,城楼上,挂着的是残晔的军旗。胜利,招摇。全城是最重要的关口。一破全城,残晔的兵马便可**。说是直捣京城,也不无夸张。待残晔兵马在全城安顿下来,靳楼一行亦搬入了全城的行宫,以至半夜。月朗星疏。吐了口气,他这才让韩茹帮自己把脉。韩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为他施针,“之前王体内的毒还没有清干净,这次又受到重创。请王,务必好生调养。”“嗯。”靳楼点头,“把羽叫进来吧。”“王,这几日你都未曾好生休息——”说到这里,韩茹知劝解也无用,便道,“属下逾越了,这就去叫羽大人。”她走到门边时,靳楼又道:“待会儿取了针,你便暂时歇会儿吧。这些日子伤兵的照料全靠你,也是够劳累了。”韩茹欠身:“多谢王。那是属下分内之事。”走出门外,她才吐出口气,心下有些窃喜。而屋内的他,终究想的是那娇小的身形。——想着她穿盔带甲出现在战场上的样子,手执白刃,整个人显得颇有些英气;想着她在阵里敲军鼓的样子。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身边离去。这时,门外已响起羽的声音。“进来吧。”他提起神道,“如何了?”羽进屋,略行过礼后,便道:“王箫连那小子倒还有些本事,在那样的环境下都称帝了。不过,他这皇帝不仅做得短,还一定也不安稳。”“若说这轻敌的,是他们。”靳楼揉了下眉骨,“我毕竟,是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准备这一切了。对了,先生那边,有没有甚消息?”羽摇头,“先生说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好。他亦无需再出面多做什么了。”“要说来,从我小时候开始,不断教唆我做这些的可是先生呐。”靳楼眼里不动声色地滑过冷笑。羽闻言大惊,“王——”“无甚紧要。”靳楼吐出一口气,“修也快回来了,休息一会儿,明日我们便把之后的计划再做最后的商定。”“是。”羽说完,仍心有余悸地看了靳楼一眼,行礼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