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营帐里的王纱凉还是简单盘算了一下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她发了密令给李尚,让他先带人逃了。而联络方式,她则已告诉了王箫连,同时又发了一封信给李尚,让他要听从于王箫连。至于轻将军,人已在上场战争中死亡。更莫说别的将领了。再看这残晔,兵强马壮。大将更是个个完好无损。攻陷京城,指日可待。如现下,良好的军纪,使得顷刻间整个营地丝竹停,篝火灭,军队立即恢复如常。毕竟还在作战,说是尽兴,但酒不能多喝,玩也不能太晚。休息一夜,明日军队又得重新整装待发。靳楼亦回到营帐,看见王纱凉就爬在案上睡着。如今,他在她面气势如斯,似信心满满,心里却当真有些不知她以后到底会如何。但是,怎样也不能放弃啊。天下,和她,都是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他轻叹了口气,案上的人却骤然惊醒。无不彰显着她在这里是多么不安心。“累了么?”他侧头道,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她却不自觉就往后缩了一下。靳楼终于皱了眉头,而后不由分说抱起她放到了床榻上,自己看了她一眼,走到椅上坐下,不言。王纱凉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侧脸的轮廓,在黑夜里显得无比孤寂。她再侧过脸,眼睛直向上望着营帐的顶端,怎样也睡不着。又过了良久,靳楼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起身到一角拿出把琴。王纱凉盯了他一眼,看见他在弹琴,自己却没有听见半点声音,只觉得身体慢慢暖和起来,眼皮也愈发得重,意识到某些朦胧的东西却还没想清楚时,她睡了过去。他方才停止用功。看见她的行装,有灵磐剑,没有半月琴。他自嘲地笑了。清晨迷迷糊糊起来,精神难得的好,王纱凉立马坐起身,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走出营帐,见到的只有并肩站着的靳楼和韩茹。而士兵半数都不在。瞭望远方,依稀见得烽烟四起。她知道,羽和修带着军队又去下一个城池了。昔日繁华都城,沿着这一路都成了修罗场。鲜血。死亡。韩茹侧头看见了她,笑着道:“公主殿下早。公主的气色并不是特别好,多注意休息。”“谢谢。”王纱凉还之一笑转身又进了营帐。刚进营帐她便浑身冰凉,继而发抖,一下次蜷缩在地上,她又有些懊恼地想着一个月过得如此快。之前还算按时服了药,不料这个时候又发作了。她哆嗦地从怀里拿出药,手却一抖把药瓶扔了出去。再无力拿回来。浑身抽搐的她想到一件可怕的事,玄灵长曾说,病到后来,可能会引发癫痫。许是听到了些微的动静,靳楼走进营帐。王纱凉竟然还有力气背过身子。癫痫啊,不想他看到这样的自己。意识到了什么,靳楼忙伸出手指就往她口中放去,紧紧皱了眉。看见了不远处的药瓶,他伸出另一手拿到。见无法喂她吃药,他又把药瓶放下,紧紧用手箍住了她的下巴,方才放了一粒药进去。韩茹亦觉到不妙走进来,颇有些震惊,忙蹲下把她的脉。药吃下过了一会儿,王纱凉的抽搐方才好了一些,但还是浑身发抖,寒冷异常。而口中,也开始吐起了白沫。眼神发直,好像已对外界浑然不知。韩茹忙拿出随身锦囊,取出芒刺,先朝背上施三针,神道透阳关,腰奇透阴关。继而银针刺穴位鸠尾、筋缩、腰奇、间使,丰隆。末了,刺配穴中脉、照海、神门。好一会儿,王纱凉的抽搐才慢慢缓下来,整个虚软地晕了过去。“怎么回事?”靳楼松了口气,又担心地问道。“玉泉血咒。”韩茹凝眉道,“她手里那药,也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现下,我也只有照着癫痫的方法治疗。她现在失去了意识,却还是在发冷。你给她披些衣物。我需要石菖蒲、钩藤、马蹄香这些药。不过石菖蒲没有了,也不知这个季节王朝有没有。那些药铺的老板说不定都跑了。”“无妨。多远,我去取回来便是。你先备好其他药材吧。”韩茹眼里难以捕捉痕迹地滑过一丝光,“王,我才想起,另外一味药材也是可以的。军中有,我这就去准备。”语毕,韩茹退了出去。靳楼起身去取了丝帛帮她把嘴边的白沫擦干净,小心翼翼把她抱上/床榻,解下披风给她,又找来了厚厚的被褥。他怨自己进来的晚了些,她还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幸好还不严重。他再擦了下自己被咬破手指上的血迹,才轻轻抚过她的额。她失去意识的时间不算长,韩茹把药熬好时,她也醒了过来。看见坐在榻边的靳楼,看见了他被丝帛裹好却还是溢出了血的食指,她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不知说什么。他只一笑,“醒了就好。”她转动双眸带动睫毛微颤,“……谢谢你。”“签订好协议的竹简已经派人给你哥哥送去了,不用担心。”“好。”她低垂着眼睑。靳楼却突然俯身,把吻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眉梢。王纱凉手指一紧,只听得他把头埋在她颈窝呢喃:“我不知道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害你。但月儿你答应我千万不要有事。那些害你的人,我终会查出来把他们碎尸万段。月儿你,不要有事……”她是他的梦。她就是伤了一根手指,也足以让他心惊肉跳。爱也罢,说是桎梏,也无妨。她无奈地闭眼,然后闻到了药香。韩茹在营帐外道:“王,我把公主的药端来了。”靳楼这才起身道:“进来吧。”王纱凉看着韩茹端进来的药下意识就皱了眉,靳楼扶起王纱凉,接过药碗端到王纱凉面前,“月儿,快喝药,别像小时候那样了。”韩茹见状,垂下眼便离开。王纱凉有些无力地抬起手接过药喝下,还是紧紧皱着眉。靳楼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宠溺地笑了,然后接过空碗放于案上。王纱凉终于又开口:“你这样……究竟是要我该怎么办……”“月儿,我很担心你,这世上我唯一怕的事便是你出事。”他看着她,眼里似有她看不清明的幽暗火焰。仿佛,他眼眸深处自己的倒影,便是修罗炼狱里的唯一光亮。被苍天遗弃,所以他宁愿成魔。那一刻,王纱凉忽然明白。她勾唇一笑,不为自己,只为这多波折的命。下一刻,自己重新被他搂在怀里。“楼,告诉你实话,我中了那个咒,勉强被这药拖着,却活不了几年。”话音还未落,她只觉自己被他搂得那样紧,骨头都生疼。“月儿,不准说这种话。我怎会让你离开……没有人谁能带走你,哪怕是鬼差,哪怕是死神。”她叹着气不说话,在他怀里突然牵着嘴角笑。——上天给我安排这样一条路,想要的不能要,想爱的不能爱……好啊,我王纱凉就先活着看你,让我活成一个人,是为了明白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让我看看上天你是怎样残忍的,我可不许。---身体太虚弱,加上药里含了一些安眠的成分,王纱凉没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自己已在马上,被靳楼拥在怀里,想来是在赶路。身后是似响彻了天际的整齐的步伐声。她倏地又闭上眼,不想再去看。她也做不得什么了,吃着睡着走着,却很少说话。三日后,自己随着靳楼的军队,已至京城城门外。兵临城下。“奈何城门没开?”靳楼勒了下马缰,仰头对城楼上的将领说道。在他怀里的王纱凉低头苦笑。他打过来,真的是连一年的时间都还不到。“呵,协议上不是已经写好王朝投降了么?”羽右边嘴角微扬,亦嚣张地说了句,“这王箫连早就没什么颜面了,到这儿还要摆弄个什么劲儿?”那楼上将领神色黯然,挥手便只有吩咐:“开城门!”之后,伴着沉重的声音,城门缓缓而开。王朝的士兵,文武百官,排成一列,在城门敞开之后一一跪下,“恭迎残晔王!”原本最热闹的京城,从刚开始的寂静无声,变成现在的异口同声迎送。王纱凉终于忍不住趁着他扬起手要吩咐什么时从马背上一下子越了下来。这几日不哭不笑后的第一次反抗般的行动。靳楼慢慢勒住马,审视般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回给他一个扯着嘴角的笑,再转身向前走了几个大步,最后跪在了司空大人旁边。司空大人颇为惶恐地看了她一眼。她冷笑着转回视线,在众声停顿之时,用珠圆玉润的声音道了句:“王朝亡国公主华月恭迎残晔王。”靳楼眼角一个抽搐,须臾后才道:“那么,敢问公主,皇上现在何处?按惯例,他亦该来迎接才是。”不待王纱凉回答,他又道:“是了,之前协议上有说,免去他行此礼是吧?呵,那他现在,可是逃了?”“华月离开京城已久,不知。”她低眉道。但纵然她跪在马下,纵然她低了头。眉眼间的骄傲,举手投足间的气势,没有减弱半分。“那么,请公主和孤一同回宫。想我残晔王国,哪怕是对敌国之人,也是敬重的。来人,赐马!”言罢,他便勾了勾缰绳,继续向前。一士兵牵过马来,王纱凉便坐上,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向城内,面朝皇宫。她抬眼,看着他意气风发走在前方的样子,却不由得慢了步伐,不自觉,想要离他远一点。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拉住自己,王纱凉侧头瞪大眼睛,因看清来人正是王禹风。“公主快走。”王纱凉再回头,见廖姜亦在。王禹风忙抱住她施功便逃。而边上士兵立刻围过来,廖姜举枪而出:“王爷快带公主逃走,在下断后!”王纱凉担心地看着他,却也无奈,只能跟着王禹风逃。“太子在隐蔽处等我们。”王禹风抓紧时间道了句。王纱凉回眸一个惊呼,眼见靳楼已掠了过来。王禹风连忙运功,顷刻间掠出数丈,王纱凉一下挣开他怀抱后却是一个施力跟在了他背上,张开了双臂护住了王禹风。“纱凉——”“这样,他才伤不了你。”但王禹风到底轻视了靳楼的轻功。眼看,靳楼广袖旋飞,已然近在咫尺。王纱凉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已隐尽,双眸又变得暗淡无光。而王禹风带着她人已至城楼之上,借城楼顶打力刚放下脚尖时,王纱凉倏地拉住他。“纱凉——”王纱凉拉住他,转身面向了停在自己眼前的靳楼。“你……放过他。”“好。”他扬眉,拉过了她。王禹风却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刺向靳楼。“禹风!”王纱凉惊呼,“你走啊。”“这是唯一的机会了,纱凉。我再没有把握带你走了。”王禹风道,即刻与靳楼周旋开。而摆脱了士兵的廖姜亦举枪而来,随即加入战团。靳楼一个冷笑,手结法印,面如罗刹。王纱凉凝眉望去,待渐渐看清,都快忍不住尖叫出声。靳楼诡异的身法配合离弃的招数,像是王禹风的剑在斗廖姜的金枪十四式。“果真还是金枪十四式的功夫高明些啊。”靳楼道了句。伴着那句话落下,金枪就要刺入王禹风胸膛时,这时“铿”的一声,袖里刀挡住了金枪。两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靳楼。靳楼冷笑一声转身欲走,王禹风又一个抽身直把剑朝他背上刺去。孤注一掷带着绝望的力量。靳楼霍得转身,而后,王纱凉还不及喊“不。”,袖里刀已然刺入了王禹风的心口,诱出了鲜红的血,顺着剑尖一路妖娆。王纱凉惊呼着跑过去抱住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喃喃:“你……你……何必如此啊……”“你忘了,我也姓王啊……王家人的骄傲,我半点也不缺。纱凉,有机会就逃,一定要幸福……还有,放心,那个线索,我已经告诉殿下了。”他说完这句话,还拼上一口气,双手握住刀柄,用劲抽出了刀。刀光炫目,惹得鲜血狂舞,飞上了王纱凉的发丝,脸颊,衣襟。他霍然闭眼。她终于泣不成声,想起什么慌忙站起推着廖姜:“你快走,好好辅佐哥哥……”廖姜深深看了王纱凉一眼,唯有先行施功离开。待他身形已远,她才颓然倒地,坐在王禹风的尸体旁,歇斯底里地哭泣。——曾经,亦是那么爱笑的男子啊。虽然,从小就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王爷印象不好。风起吹着他的发丝缭绕,血腥肆意。她盯着王禹风没有了生气的脸,放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他。似乎想要,好好记住他。“月儿,我不是——”靳楼忙道,“要知道习武者多年来已养成习惯,对于突袭者……这本是自然反应……”“不用再说。”王纱凉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头,轻轻用手抚着王禹风的眉眼。那一眼里,冰冷,嘲讽,还有,绝望。他唯有握拳不言。许是知道,他这一刀,似乎就会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可能。良久了,她停止了哭,起身,在城楼之上,迎着风闭眼。之后,转身,她对靳楼欠了欠身:“好歹他身前是一国王爷,还请王,厚葬了。”语毕,她头也不会地掠下城楼,走到马边,再爬上。靳楼亦回到坐骑上,吩咐了几个人处理尸体、清理城楼。一行人,这才开始继续前进。王纱凉径自就回了华月宫。那里多日未打扫,到处蒙尘。她便着手开始打扫。一点点,慢慢整理。没有理会,后宫女眷怎样处置了,那些兄弟姐妹如何了,没有去管,杨迪又如何了,被他笼络的朝中大臣又如何了。她把自己关在这里,靳楼大概也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便只派人把一日三餐送到,未曾亲自过来。她便安然地吃着,开始活得有些像个木偶。直到又过了五日,才有数十名宫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进,看着装,她们来自残晔。她们来到宫门口站成了一排。王纱凉顺着望过去,她们捧着的,锦绣华衣,一斛珍珠,坠着金色流苏的钗,好几个款式的金步摇,金线镶边百花蓝底的鞋,各色的胭脂……一貌似是掌管这些宫女的女官走进,众人便齐道:“公主万福。”王纱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似在疑问。女官被王纱凉冷若冰霜的眼神惊了一跳,勉强笑道:“殿下将于明日正式称皇。这些是给公主为明日的登基大典准备的。”“登基大典……”她一声冷笑,“你有没有问过靳楼,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去的呢?亡国公主,北陵的使者,还是他私养的女眷?”女官听她直言王的名讳心里一跳,“这……奴婢……不知。王说,这些衣服的尺寸该都是合身的,请公主明日务必穿戴整齐。明日清早,奴婢会带人过来帮助公主打扮。奴婢告辞了。”语罢,女官一挥手,宫女们就走进华月宫一一把物品放下,继而行礼离开。次日,她终究去了紫鸾殿。大殿之上,崭新的龙椅,华丽无双。她看着他,还是面如冠玉,笑若春风的摸样,明黄色的袍子曳地,上面的金龙绣得栩栩如生,似欲腾飞。皇冠上布满了金丝,镶满了宝珠,大气十足。坐上座,他扬唇而笑。紫气环绕其身。满朝堂的人便悉数跪下。王纱凉亦在其中。对外宣称的是,她是前朝的公主,我国皇上大义仁爱,仍给她公主的待遇。而她,亡国公主,迎接心皇上朝,理所应当。——“吾皇万岁!”九重宫阙,都充满这样的呼喊。王纱凉侧过了头,看见了身后,数百步玉阶上匍匐的众人。人群一路往下似绵延到天涯。——楼,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天下?“王成宗元年三月初八,王朝覆灭,成宗逃匿,残晔王取而代之,登基为帝,称号昭晔皇帝,帝号‘之涯’。改国号为‘崆明’,年号‘始昌’,京城始称‘天都’。新皇登基,杀鸡豚狗彘,祭祀祖先,大赦天下,设宴三日,普天同庆。皇明得失,恩威并施,礼对前朝皇孙,善待全国百姓,上下左右莫不服之。”——《崆明史赋•天都卷》